断章
楔子
秦川的雪纷纷下了数日。
虽是苦寒之地,太白山下鹦歌镇内却未见衰颓,时逢除夕,家家户户都拥着炉火,吃酒团圆。
烈烈北风之中,忽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这声响来得突兀,倒把镇里来福客栈昏昏欲睡的伙计给惊醒了。伙计约摸是瞧着这时节不会有什么生意,便偷个懒,没成想觉也睡不安生,憋了一肚子气,还未骂出口,便见一红衣女子已勒马到了门口,女子生的娇俏,灵巧一个翻身跳下了马,径直走了进来。
“一坛雪酿,一碟酥肉。”女子朗声道。
风雪天生意不好做,送上门的主顾,伙计倒不好说什么了。
不多时,酒肉俱已上齐。
女子一杯一杯的自斟自饮起来,似在想着什么事,眼神飘忽地看向别处。
伙计忍不住出声提醒:“姑娘仔细着些,雪酿虽是香甜,后劲可大呢。”
许是这提醒拉回了女子的思绪,她敛了敛神,状若无心地问:“伙计,风雪这样大,可有近路上山?”
“姑娘也要去太白?雪天山路难走,近路更是崎岖,不如等雪停……”
伙计话还没说完,却见女子神色有异:“近日有很多人要去太白么?”
“不多,只有个赖了酒钱的恶丐。”
一
沉剑池边,有簌簌雪花自松树飘落,砸在陆时谙的锦袍上,不一会儿,便洇湿了衣角。
男子却恍若不知,只抱剑失神的看着远处的飞瀑。
“陆师兄,你瞧什么呢?”新入门的剑童学着陆时谙的模样看了半天,冻得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在看,一位故人。”
小剑童揉了揉眼睛,东瞧瞧西望望,四方之内,除了他这个杵得跟木桩似的师兄,哪有什么人影。陆师兄,莫不是中邪了吧,这样想着,他微不可见得抖了一下,转眼便跑开了。
“你这师弟,倒是有趣。”自剑碑后乍然走出一男子,凌乱的短发,褴褛的衣衫,磨损的木屐,分明是十分落魄的装扮,眉眼却含着奕奕神采,“这秦川可真冷,幸而有美酒暖胃,陆兄,共饮一杯否?”
陆时谙淡漠地瞧了来人一眼,“山下的雪酿?你怕是没有结账。”
许是被识破了,男子并未答话,只嘿嘿笑着,想遮掩过去。
“江谌,你不该来。”
名唤江谌的男子只刹那的愣神,随即恢复了嬉笑的皮相,“我丐帮弟子,天下之大,想去哪便去哪。”
末了,又补了一句,“况且,陆时谙,是你不该躲。”
两相无言。
“罢了,跟你这闷葫芦打机锋真是没趣,若还记得昔日的交情,便寻个空替我把酒钱结了,再托人捎几坛来荆湖,也不枉我们兄弟一场……”
紧接着一阵絮絮叨叨,陆时谙没再听下去,只反复想着那句责难——“你不该躲”,嘴角泛起苦笑。
二
太白山门前,姜绾绾已经纵马徘徊了数个来回。
夜色渐浓,星河寂寂。
数年前的月夜,也是如此星辰如此长河,彼时的姜绾绾不过豆蔻之年,正是下山历练的年纪。
下山前,谷中姐妹千叮万嘱:江湖凶险,万事小心。她本以为这不过是姐妹们的恐吓,就像小时候她偷懒不肯用功练武,柳师姐便吓唬她:“野有恶兽,喜食小儿,武艺荒废者风味尤佳。”
然而眼见慕情殒命,燕大哥身死,姜绾绾才后知后觉,原来“恶兽”当真是存在的,青龙会,比之野兽,更为残暴,人人得而诛之。
至此,她从不谙世事的天香弟子姜绾绾,变成了惩奸除恶的姜少侠。她的朋友遍布江湖,上至四盟盟主,下至梁上君子,但称得上知己的,只有两人:太白陆时谙,丐帮江谌。
姜绾绾三人闯过龙首山,荡遍血衣楼;也同赴花海流萤,共赏佳节良宵。
直到那一天,四盟共商剿灭青龙会大计,陆时谙却临阵倒戈,用四盟布防图做献礼,叛入了青龙会。
姜绾绾不顾江谌的阻拦,执意跑去醉月居,招招狠戾,解决了几个侍从后,陆时谙终于肯现身。只是再不复从前的温润如玉,他眼眸似深潭,无波无澜。
“滚开,别逼我出手。”
字字锥心,姜绾绾眼中希冀慢慢褪去。
四周不知何时已围了一圈醉月居侍从,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江谌心下一惊,拉着姜绾绾就要跑。
姜绾绾却不为所动,甚至还向前走了几步,拉起正欲离开的陆时谙的衣袖,仰起头,已是满脸泪水。
“时谙,你回头吧,我同唐师兄他们求情,你尚未作恶,四盟定会网开一面的……”
伴随着姜绾绾的抽噎声的,是骤然的裂帛声,姜绾绾与江谌俱是一愣。
只听得陆时谙用一如既往好听的声音无比冷漠的说:“你我三人,如这衣袖,自此义绝,你们走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手软。”言毕,拂袖而去,再不给故友开口的机会。
饶是陆时谙愿意放二人一马,这些渐渐逼近的醉月居侍从却并不打算错过这擒拿八荒弟子立功的好机会,不露声色之中,手早已按在剑鞘上。
……
秦川的风雪越发大了,许是被迷了眼,姜绾绾揉了揉眼睛,直至揉得眼眶通红,才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纵马飞奔入太白。
三
沉剑池的飞瀑边,阵阵寒气中氤氲着清冽的酒香,陆时谙与江谌席地而坐,雪地里散乱着好几坛刚出窖的雪酿。
“陆兄这回是下血本了啊。”江谌故作夸张地发出“啧啧”声。
“喝你的酒。”陆时谙依旧是冷冷的,只不过少了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正说着,便丢了一坛给江谌。
虽是接住了陆时谙扔来的酒坛,江谌面上却并不轻松,甚至隐隐有汗珠渗出,他勉强笑着:“陆兄这是要试我的身手么?”
陆时谙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形,呆了半晌,方才开口:“你的手?”
江谌的手伤在陆时谙割袍断义的那天。
以他和姜绾绾的功力,对付欲群起而攻的醉月居侍从本不在话下,不过那日姜绾绾因为陆时谙的背叛和绝情伤心欲绝,江谌要护着他二人全身而退就另当别论了。
追风踢,劈山决,龙吟三破,江谌招招毙命,看似势如破竹,体力却渐渐落了下风。
最凶险的还是那一剑,几乎要刺到姜绾绾的脖颈,却被江谌徒手硬生生拦截下来,鲜血自掌缝汩汩流下,幸而姜绾绾终于清醒,芳华一瞬加绝命伞解决了那侍从后,带着江谌一骑绝尘而去。
可惜江谌的手伤了经脉,再也使不出那样狂放的奔雷拳了。
昔日那幕在脑海里千回百转,然而对着陆时谙沉下去的眼眸,江谌只说了句“无碍”。
四
归于缄默。陆时谙一坛一坛地喝着酒。
他想起今日听剑童叽叽喳喳说的江湖传言:四盟后来重创青龙会,靠的是一八荒弟子做卧底,里应外合,一把火烧了醉月居。
传言愈演愈烈,最近竟有小道消息称,那八荒弟子来自太白剑派。
四盟对此并无回应。
陆时谙却知道另一个版本。
他的确是四盟安插的卧底,割袍断义也是为了取得公子羽的信任,只是火烧醉月居后,他和蓝铮在高处看着熊熊烈火时,这个恣意疏狂的师兄突然出声:“狡兔死,走狗烹,陆师弟,可知这个道理?”
陆时谙热血凉了七分,面上却不肯显露分毫:“蓝师兄的话,我不明白。”
“陆师弟,后会有期。”蓝铮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哈哈大笑,没头没脑的道了别,打马而去。
陆时谙当然明白,潜入青龙会,他便不再是正义之士,身处浊流而欲自清,难于上青天。世人喜欢的是完美无缺的正义胜奸邪灭的故事,自己的存在只会让这交口相传的喜讯蒙上污垢。于是,那场对战结束后,他孤身回了太白,自请看守沉剑池,不欲再问世事。
本以为可以就此归隐江湖,想不到还是被故友找到了。
“你怎知我在此?”陆时谙不解。
“你说过的,太白沉剑池雪景天下一绝,若山川看遍,定要回秦川煮酒听雪。”
说话的是个清丽的女声,声音微颤,似有动容。
陆时谙和江谌抬眼望去,红衣女子踏着水云步而来。
“绾绾,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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