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颦儿轻蔑之语,柳白衣正无处所泄的火气到底沿着缝隙喷发出来,倏地起身,一巴掌重重拍在了青石板桌上,喝道:“何人腌臜,又是何人清爽,我看这世间本就是泥水同流合污而成,你我,还有这世间的所有人,通通都不干净…”
连带桌上几个玉杯也被甩了下来,摔得七零八落,掷地有声。
颦儿在柳府这些年,从未见四公子这般动怒过,对于府中的下人,尤其是女子,越发纵容有礼。
不想今日陡然见此阵势,只吓得她弱柳拂水,娇躯一颤,直将手中的杯子也给摔将在地,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响。
柳白衣回身看时,只见她双手垂立,两眼梨花带泪,隔了半晌才呜咽一声大哭道:“不知公子在外头惹了哪处的桃花,自个儿不顺心,偏拿我一个苦命的丫头来出气,真真是好没来由…”
随之本是月朗云清的夜空中也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柳白衣见怪不怪,早已不奇,毕竟自小只有他能惹颦儿哭泣,又巧合天象,见她不住以袖拭泪,心中动容,本能的掏出怀中香帕递与过去。
颦儿却不理,拍开他手,依旧哭说:“少来,平日里说那些男子是浊物,女子为清水的浑话难道是我编的不成?
如今是哪个清水恼了你,让我来触霉头了?
枉我一片苦心,处处替你遮掩,说你在学堂用功,仔细我告老爷夫人去,好好治治你这失了良心的歪子…”
柳白衣本觉唐突在先,又听闻这丫头要去告状,立马服软,忙拉着她手不住央告道:“好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以后再不敢惊到姐姐了…”
颦儿哭声稍减,抽抽噎噎说:“那你说,今日失心疯,又是为了哪家的姑娘?”
柳白衣心下自为夏师傅所不值,又不忍言说女子不是之处,是以只托说为夏师傅之死而怨及老天不公。
虽说夏师傅也为浊物,可终究是一条人命,自己亦非草木,哪能无动于衷?
若是颦儿有天也死于非命,自己当要骂老天爷这须眉浊物三日三夜,将世间腌臜之物泼到他身上才算。
颦儿听了禁不住破涕为笑,又不住口的连“呸”数声道:“就属你爱胡说,谁又要死于非命了?再说你又如何知道这老天便是男子了?”
柳白衣见她气已消了大半,雨也住了,放下心来,便打趣道:“天乾地坤,天阳地阴,可不就是天为父,地为母么?足见说老天爷带个爷字也是此理,便如夫妻同房之时,多半夫在上,妻在下,反则阴盛而阳不足了。”
颦儿听罢,若有所懂,立时面色一红,狠狠拧了他胳膊一把,骂道:“这些下流话又是谁教你的,还骗我说去那风月之地只为听姑娘们弹词唱曲,好添新词魂儿第一个给我看,净是唬我的鬼话…”
柳白衣吃痛,一面收手抚伤,一面解释说:“好姐姐,那地方人五人六的,学了浑话也不奇,可我收集天下趣事添词作唱也是有的,待会就作给…哎呦…”
还未说完,柳白衣却一手抚着掌叫苦起来。
“呆子,我拧你胳膊,你疼手有用?唬我玩也不必学那掩耳盗铃的勾当…”
颦儿见公子不像扯谎,忙挑了灯照他手细瞧了瞧,果真一片血红,立马拉他坐下,托着手仔细以帕子印了干净。
一面送到嘴边呵气,一面关切道:“公子打小娇惯了,皮薄肉嫩的,哪经得住方才那么大火,学什么浊物脾气,这可好了,一巴掌反把自己打坏了。
本是男儿身,偏生有了女儿性子,若也是女儿身才好,倒叫许多男儿疼了…”
“你还不是一样,府里知道的是丫头,外头只道你这风风火火的女霸王才是正主呢,哪有这样笑话自家公子的,设若你是男儿,该当做强爷悍匪,专行那欺男霸女之事。”
颦儿禁不住掩口笑说:“外头人都只知公子才情绝艳,风流放荡,谁能想到在家里竟是这番惹人怜爱的女儿性情?
若果真如公子所说,那我这悍匪定先抢了你这俏娘子去做压寨夫人,人间少了你这样的红颜祸水,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刚取笑完,似乎感觉哪里不对,红了脸,猛的又将他手丢开。
柳白衣只叫疼,颦儿嘴上说着活该,腿上又忙不迭去屋里取了些止痛止血的药来给他包扎好了。
“现下不恼了吧?”
“恼,如何不恼,这么大你还是第一次冲我这么凶的。”
柳白衣见她背身坐在石凳上两脚悬踢,又瞧见地上的碎杯,猛地抓起一只又掷摔在地,只惊得颦儿跳下凳来,怔怔骂道:“你又发什么痴病,无端端的摔它做甚?”
“方才你受惊所恼皆为这玉杯而起,如今惩戒魁首,还我颦儿姐姐回魂,这叫缘起缘灭…”
柳白衣说着又拿起止疼止血的小瓷瓶边看边笑说:“我知颦儿姐姐素日就喜欢听那瓶瓶罐罐摔在地上的响声,人们管那叫碎碎平安。
今儿可巧听了一遍,不过正在气性上,若是姐姐不恼了,再砸地上仔细听个声响,那才是真真的喜庆呢。”
颦儿原不再气了,只是佯作样子,现下公子给了台阶,扭捏了一阵,一手夺过瓷杯,掩口轻笑,转身便向地上一砸。
“好好好…今日越性让颦儿姐姐听个痛快…”
柳白衣向来宠溺女子,尤其是这自小而大的颦儿,可说如亲姐姐一般敬爱,见她眉开眼笑,砸得欢快,又自房中抱了许多花瓶瓷器等易碎易响之物出来。
“一摔颦儿烦恼去,二摔颦儿火气消…
三摔颦儿福寿长,四摔颦儿永年少…
五摔颦儿心如水,六摔颦儿常开笑…
七摔颦儿…”
柳白衣一面砸,一面念,借此时机将这些凡夫俗子所苦苦追求的身外之物弃之如敝履,点恨浊水,亦正解了自己郁郁不快之心,登时大觉酣畅淋漓。
颦儿侍宠,也不以为意,听着啪啦啦的刺耳声响,笑得前仰后合,不住拍手附和。
只听到后来有些意思不对,忙阻了他,笑道:“打住打住,公子这摔颦儿摔颦儿的,倒像是拿我摔着出气呢,我又不是那小气人儿,这碎碎平安的声响也听够了,就饶了你这回吧。”
便在此时,顺着蜿蜒的小径来了一位年长的丫头,合着蝉丝睡衣打着灯笼向地上照了照,立时捶胸顿足道:“哎呦,我的小祖宗,你们这又是在造哪门子的孽啊,深更半夜不睡觉,竟在此闹小孩子玩意,教老爷知道了,又少不了一顿打…”
颦儿偏头一瞧,顿时笑回道:“是环姐姐呀,方才这有好大一只老鼠,我和四公子正拿东西砸它,你这一来,反教它跑了,就如戏里说的,刑场上刀下留人,就保管留人一样准呢…”
柳白衣一愣,忙点头应声笑说:“环儿姐姐,怎么把你给惊醒了,快快回去,我们这无事,仔细别把我爹娘给招来了。
那环儿是柳夫人跟前的大丫头,听到动静前来查探,见四公子和颦儿串通一气,便没好气说:“你们少在我跟前弄鬼,老爷日里便问四公子近来在学堂上学了什么,不料却是跟了你这死丫头混会了谎。”
颦儿正要再说,柳白衣见势不妙,忙双手作揖,央告道:“好姐姐,都是我摔的,怨不得颦儿,这些东西原是死物,权当是失了手,能搏人一笑,也算这些东西的造化了…”
环儿心疼物件,又知四公子待人宽厚,对于柴米油盐等俗物俱不在心,只好摇头叹道:“家大业大,总也不是这样挥霍着使性玩的,老天看不过眼,是要遭罪的…”
“谁又惹我们环儿姐姐来代教治理了?”
颦儿听得声音不由一笑,环儿扭头看时,正见一丫头提着油灯在前,领着后头一位公子笑盈盈的来了。
“一想就知是颦儿这小蹄子造的,半夜扰人清梦,我和二公子还道是遭了贼呢。”
来人正是柳即温和他的丫头香儿,因听吵闹便循着声响来至凉亭。
柳白衣见了忙上前拉了柳即温,满脸堆笑说:“好二哥,长夜漫漫,你竟也无心睡眠,正好与我们一道吃酒赏月。”
颦儿会意,也赶紧收拾了桌面,不多时叫了两个下人捡扫干净,又备了些酒水和时令瓜果,殷勤推着香儿和环儿落座。
环儿推脱不得,无奈坐下,香儿手指点着颦儿脑门笑道:“你这小蹄子,四爷再呆也让你窜使坏了…”
柳即温也笑说:“人言我这弟弟是个词呆子,倒是巧劲尽施在我身上了。”
原来柳府之中最得柳宜和柳夫人之心者莫若二子柳即温,全因其自来体贴二老,又温良恭俭,虚心读书。
虽有好棋一学,然也无可厚非,既不像柳望俨和柳言厉那样痴迷修行,乃至来无影去无踪,于亲情淡漠,有生如死之不孝儿一般。
亦不如柳白衣那样不听教导,终日好玩,在外与女子为乐,直如纨绔。
唯有柳即温取其中而和,柳父柳母权相一较,便觉这二子哪怕有不遂心之处,也视若得宝了。
故而柳白衣这夜中一闹,倘使惊来二老责难,见是两人在一处,自也不会过多指摘。
柳白衣只含笑无言,颦儿一面斟酒,一面代主笑说:“二爷这可会误四公子好心了,想着二爷日间治学,归来又研讨棋艺,劳神费力,哪能得闲一刻。
偏巧这风清月朗的,若是埋头梦里,竟又是想那白日学堂的苦闷,岂不错过了这等兄弟亲近的大好时光?”
柳白衣哪想这许多,听了颦儿开解,或是一呆,只举酒与柳即温和环儿香儿同饮,口内不住说着:“正是正是…”
香儿饮了酒,面带红晕,取笑说:“颦儿这嘴越发厉害了,不去考个功名报效朝廷,真真是辜负了天赐才干呢。”
环儿笑着摇头说:“妹妹太过了,仔细这小蹄子认了真,莫说我等是女流,即是男儿,便有那巧言令色的本事,就当真能够是为才干不成?”
颦儿不服气,接口道:“口舌之利,犹如剑藏其锋,环看古往今来能够于庙堂江湖之中游刃有余者,亦是多言动听,杀人无形。
便如那戏文中的白马浪子,早年可不是仗着口舌得利,乃至后来了悟证道登仙了么?
莫说远了,便是我们家老爷,在五教城中勤政为民,兢兢业业,左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而那些适时迎合,阿谀奉承之辈却步步高升,不正是口舌才干之差么?”
环儿有心要辩,又实无佐证之词,只好叹说:“话虽如此,还是要让二位爷学得正理,切莫让旁门之徒带歪了风气才是。
想前两位爷有灵根去修行,最后修到连家也不顾,根也忘了,徒教老爷夫人寒心,亦不是入了左道?
如今你又渲染这股不正之风,二爷尚有分明,可这四爷却是个呆的,不免听信了去,那就后悔不及了。”
香儿笑说:“环姐姐久处老爷夫人跟前,可是越来越像他们了,一套套的家国大义,哪里就凭颦儿这小蹄子几句浑话便会带歪了二爷的?
何况我们二爷又不是那绣花枕头,才子一称断乎是称得的。”
环儿忙摇手叹气道:“可别提那舞文弄墨一事了,老爷近来还问坊间那些浮糜之词可又是七儿那逆子作的?
若是再要他捉了证,连我也遮掩不住,要跟着受制。
老爷还说最是文人误国,只会纸上谈兵,空有那闲情逸致挑唆百姓,惑乱民心,怨不得要焚书坑儒,好好治治这帮书呆子。”
柳白衣听了不觉额头淌汗,只让颦儿见笑说:“老爷倒是有将军骨气,偏生朝堂上让一群只会摇唇鼓舌的书呆子压着。
自个儿无能散火,这会子又迁怒到我们四公子头上了,怪道早先的治国之策被他老子一把火给烧了。”
原是柳白衣为提艳词所贬谪,累及其父仕途不顺。
后又自荐安邦七策,革旧出新,字字珠玑,直指当朝弊政,让柳宜也赞不绝口,喜得忙托了同窗好友送至天听,企盼采纳。
谁知柳宜不通时务,贸然相与,触怒权贵,说倘若他一个黄口小儿就懂得如何治国平天下,那将我这满朝文武置于何地?
如此,安邦七策自也石沉大海,反落一个污蔑先帝诽谤重臣的罪名。
好在柳家世代有功于上,为表皇恩浩荡,圣宽体下,便赦免其罪。
柳宜自此便挂了这县令虚名,永封固步,不得干涉朝政,其子奉旨填那淫词艳曲乞食,一时沦为朝中笑柄。
柳白衣欣然领旨,并改以白衣卿相自嘲,时常流连风月场所,再无心治那事功学问。
柳宜自也深以为耻,此前察知他当真作艳词去换取钱财,发了狠,若不是夫人相护,只怕不死也脱了皮。
现下柳白衣听闻老爷又来盘问此事,自然唬得冷汗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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