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待了一位当事人的家属,当事人刚大学毕业,却因涉嫌网络诈骗被刑事拘留,从湖北刚带回浙江关押在这边的看守所。祸不单行的是其母亲前两个星期刚从工地上的架子上摔下来,头部受伤严重,工地老板拒绝赔偿,属于很多新闻报道的那种典型的没有文化的“农名工”,雪上加霜的是包工头拒绝赔偿,连医药费都不支付还污蔑母亲是故意从架子上跳下受伤,母亲因气愤不过、无从辩解、深感绝望差点从医院的大楼跳下。
本案的当事人涉嫌在一个IS语音软件以招聘网上兼职为由诈骗钱财,因案件尚在侦查阶段不方便透露过多,且今天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不在于分析案情,而是想说一下我作为一个律师,面对一位绝望、失控的母亲时,如果适当的采用一些心理学的知识,该以一种什么的态度来接待更为合适。
通常律师在接待当事人时,都是以了解案情为主,也就是对法律问题本身的咨询,针对这类型的咨询其实就是三个步骤,即一“听”、二“问”、三“回答”。听当事人或家属叙述他们了解的案情,通过“询问”来收集律师需要进一步了解的信息,在经过详细了解案情以后,客观的回答家属提出的一些问题。一般而言,在当事人或者家属委托以后律师都会尽快介入案件,而很少考虑到当事人家属的情绪,因为在律师看来,这跟案件并无多大关联,也不是律师需要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以前的我,基本也是这样的。
本案当事人被带到浙江关押进看守所以后,他的表姐陪同父母前来浙江了解案情,并计划委托一位律师为他的儿子进行辩护。母亲坐在那里,神情恍惚,父亲木讷不言语,所有的事情都是当事人的表姐在帮忙交谈、处理,我按照以往接待当事人的方式接待了今天的这三位家属,最后他们决定委托我作为他儿子的辩护人并办理了委托手续,考虑到他家里的情况,我将他的律师费适当的减免了部分,并计划下午去看守所会见这位当事人,当时已将近中午。
他的母亲之前一直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神情恍惚,几次欲言又止的样子,在办理了委托手续以后,突然趴在我的办公桌上泣不成声,同时一边又极力压制自己的伤心,那种想哭因为受伤之故不能太激动,所以不能哭的矛盾、压抑的感觉,像是要把她撕裂了般,旁边的父亲和表姐看着浑身发抖的母亲,只能又气又恼又心疼的说:“你哭是没有用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况且医生说你身体没有恢复,脑部受伤不能太激动伤心,否则更严重,不要哭了知不知道?”。这是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形都会说的话,说错了吗?没错!有用吗?说实话,只是真的没用!
是的,没用!那位母亲在听到这些话以后,更为激动恼怒的说道“我是累赘,我不想活,你们当时为什么不让我死?”
好心的表姐继续说道:“你死怎么办,你的儿子你都不管了吗,你希望他出狱以后就没妈吗?你儿子知道你这样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你儿子知道在里面会有多难过,你想让他担心难过是吧?”
听听,多么熟悉的劝导语?(在此并无攻击表姐之意,表姐真的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好心的表姐)我们很多人都说过类似的话,在安慰无效的情况下,采用半威胁的方式,促使当事人为了其他人压抑自己的悲伤、愤怒、绝望、无奈而活着,对于有些人有些事件来说,这种方法或许管用,但是对于已临近崩溃的当事人来说,是没有半点儿用处的,因为她已经对自己绝望了,别人之于她而言都是其他人,她现在不能跨过的是自己这道坎。
当时已临近中午,母亲的情绪似乎很难平复,我制止了好心的表姐和父亲的继续劝导,因为我知道以这种方式劝导下去起不了任何作用。
我说:“她现在心里难受,你们就让她哭一会吧,不要打扰她。”
然后我跟母亲说:“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念儿子,加上自己又受伤了感觉求助无门,需要老公的照顾,儿子出事了又帮不上忙,更觉得自己是累赘,所以内心既伤心、压抑,又烦躁、愤怒、无奈、绝望?”
那位母亲趴在桌上使劲点头,哭的更伤心,我说“我非常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此刻的她,只需要别人理解她的这些心酸,那些大道理她都懂我们也懂,可是她觉得没有人能理解她,或者没有人能够传递给她“我理解你此刻心情”的信息,有的时候不被理解是最痛苦的。
然后我们三个就这样静静的坐在那里陪着她,几分钟后那位母亲情绪稍微平复一点儿了,我说:“刚才听你侄女说你寻死,而且不吃不喝是这样的吗?”
母亲回答到:“我这样活着跟个废人一样,还增加家里的负担,有什么意思?”
我说:“其实你在工地上受伤的事,是可以通过诉讼的方式来解决的,并不是完全投诉无门,只是起诉需要一定的时间。你可以想一下,除了死亡,面对现在这种糟糕的情形,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有时候我们以为当事人要寻死,所以在她面前都对死非常忌讳,尽量不提死亡二字,其实当我们直面谈死亡的时候会发现,她其实自己并没有做好准备,大家一起面对并引导她去面对她内心寻死的这种想法时,反而没有那么沉重,她会重新思考死亡的意义。 母亲回答道:“我不知道,没有”
我说:“你可以再想一下。你们家境不好这么多年供孩子读书,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不少累吧”
母亲回答道:“······家里穷·····孩子从小就懂事,读书也好,好不容易到大学毕业了就出了这事·······”
我说:“这么多年,你们的真是非常不容易。刚有讲到你一定会坚持到你儿子出狱,对吗?”
母亲:“是的,我一定要见我儿子最后一面。”
我说:“你真的非常爱你的儿子。我们现在来分析一下,按正常的司法程序,你儿子的案子最少可能也要四五个月的样子才能结案,可是如果你一直不吃不喝,丛生物学的角度来分析,你的身体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
母亲:沉默
我说:“你可以再想一下,面对这样糟糕的情形,除了死亡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
母亲:沉默·····我不知道。
我说:“从你刚才的叙述可以知道,你是一个对家庭非常尽责的母亲,是一个很坚强勇敢的女人,面对过很多挫折你都挺过来了,我相信你内心里是知道的”
母亲:······我已经几天没吃了,我会好好吃饭的·····
此刻这位母亲的情绪已经比较平稳了,上午我采用心理学的一些技术和方法对她进行了简单的心理辅导,基于职业及时间的限制,我无法以律师的身份对她进行足够心理辅导,但是到此已经非常足够了。下午这位母亲再过来时,目光已经不再涣散,神情也不再恍惚,从随行家属的眼光和神情中可以看出,她们暂时对这位母亲松了一口气。
后来我单独对家属进行叮嘱,母亲的情绪可能会反复,因为儿子的案件会持续几个月,她自己受伤恢复需要一定的时间,找包工头要钱起诉也需要一段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情绪有反复是正常的反应,家里人多理解和支持,并且相信她自己一定可以恢复的。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但是今天这件事比我能顺利接到这个案件,更让我有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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