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
遥夜亭皋闲信步。乍过清明,早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低低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公元968年,南唐的礼官们遇到了一桩让他们格外困扰的事—李煜要迎娶大周后的妹妹,但他们不知道该用何种
礼仪。
李煜虽然急于完婚,但他没有怪罪礼官。祖父立国传位至他,李氏家族统治南唐才不过三代。祖父和父亲均在尚未登基时就已成婚,李煜迎娶娥皇时只是个普通皇子,还没成为储君。皇帝大婚,这在南唐没有先例可循。
帝王的婚事关乎国体,礼官们这样想。在李煜心里,想得更多的却是如何给心爱的女人一个风光的婚礼。这关平
式,还关乎名分。在皇帝的授意下,礼官们遍翻史书,研究历代帝王大婚时的礼仪。
数月后的一天,金陵城内人头攒动,通往皇官的道路两旁更是人山人海。后排的人踮着脚,仍被前面层层人墙遮
了视线,看不到大路上皇家迎亲的队伍,只听见飘在空中的乐声。于是,有的人爬上树,有的人攀上房。
人声沸,他们谈论的都是同一个话题:皇帝要迎娶新后了,而这新后,还是刚逝去的大周后的妹妹。
在此之前,这桩皇家风流韵事已不再是秘闻,甚至连李煜所作的“手提金缕鞋,划袜步香阶”的词篇,也成了酒楼楼茶社里酒友茶客的谈资。
鞭炮声、欢呼声、丝竹声、议论声,还有红盖头下小周后的呼吸声,相互缠绕交织,在李煜耳边汇成新的乐章。从此以后,小周后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可以耳鬓斯磨,暮暮朝朝。
可是,这桩喜事没能得到南唐百官的祝福,甚至有朝臣献上一首又一首阴阳怪气的诗词,伴着若有若无的讽意。才臣徐铉的“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分明是影射李煜和小周后无媒而合、瞒着大周后偷情的往事。
李煜耳根发热但并未理会,身边有小周后相伴,他已经满足。倘若他真的畏惧人言,只怕这桩情事根本不会开始。
曾经,他看着小周后渐渐长成,风韵一日胜过一日,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她相守相慰,这是不能释怀的愁事。世人皆愿“人生若只如初见”,是因为逝去的光阴多能美化当时的瑕疵。李煜更重今夕,看着风姿气度不输当年的小周后,他庆幸此刻的拥有。
李煜还记得,当时大周后娥皇病卧在床,小周后是以探病之名进宫的。被病痛折磨日久的娥皇已不复倾城姿容,猜测到李煜和小周后的关系,她更是伤心欲绝,自此终日面朝床里而卧,不愿见到李煜。
汉朝时李夫人面朝里拒绝见到汉武帝,是因为怕汉武帝见到她憔悴的模样心生厌恶,不仅会忘了从前的美好,以后也不肯照顾她的家人。于是李夫人至死未见君王面。她故去后,汉武帝果然日夜思念,将她的画像悬于寝宫,朝夕相对,并写了一首《落叶哀蝉曲》倾诉相思:“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夫人啊,你可能感受到我的怀念与思恋?
爱情真是件易碎品。
娥皇大抵没有夫人那么深沉而长远的算计。她被丈夫和妹妹的感情所困扰,却无可奈何。于是,她颓然消瘦,并
以此折磨着李煜。她陪伴李煜度过韶华时光,亲切得就像他的左右手。李煜衣不解带地看护,希望上天眷顾,将她留在人间。但对于酷肖娥皇当年的小周后,他又欲罢不能。
李煜陷入两难境地:既不能给旧爱以完整的爱情,又不能给新欢以名分。他本不该爱上小周后。可是陷落爱情里,有几人能做到防微杜渐?
李煜本该明白,爱上不该爱的人,代价并不只是受一场相思苦。爱情虽然有使人焕发青春光彩的魔力,但是有时
候,爱情也催人衰老,即便瞬间绽放的光彩,也不过是濒死时的回光返照。更有些有违伦常的情感,刹那便会灰飞烟灭。曹植爱上兄长之妻甄氏,在现实中却不能有丝毫逾礼。纵有一场刻骨铭心的相会,却是在梦里。
曹植和甄氏情投意合,却毕竟于伦理不合。曹植压抑着长的相思,甄氏则因思念成疾,郁郁而终。一次宴会上,
曹丕把甄氏的遗物玉铵金带枕送给了曹植。返回驻地的途中,曹植怀抱佳人遗物,思念更深。行至洛水,他深夜梦沉,意好像望见甄氏凌波而来。惊醒后再无法入眠,于是曹植写下了《洛神赋》。
《洛神赋》原名《感甄赋》,一经作成便家喻户晓。或许曹丕曾在某个难眠的夜晚,读到了弟弟凝聚真情的奇文,一时间,甄氏的修眉俊目、丹唇皓齿、滑肤细腰,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流连于逝者的寝殿,曹丕决定不再追究。
有时候,爱也会让人宽容。
但是,魏明帝曹睿却不能不在乎。身为甄氏的儿子,他觉得叔叔所题的这“感甄赋”三字实在荒唐,便下令改为
“洛神赋”;而父亲去世时,群臣曾建议拥立曹植为帝,更令曹睿如鲠在喉。后来,魏明帝几次三番更改曹植的封地,令曹植受尽漂泊之苦。
不伦之恋,总会让当事者付出些代价,但仍有人如扑火飞蛾,捧着毒药也甘之如饴。情根深种的甄氏,憔悴了容
颜,凋零了生命。小周后则放下了少女的矜持,也顾不得姐姐的埋怨,在嘲讽的目光中期待与李煜成双成对的一天。可是,她会不会步了甄氏的后尘?曹植忍受着相思,在铭心刻骨的怀念里度过余生。而李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曹子建?只恐到那时,何其风流的辞章,都不过是清明墓冢前的一声长叹。对这些,李煜了然于心,却无计可施。他和小周后的感情。娥皇容不得,世人看不惯。
然而不久之后,娥皇病重而逝。她尸骨未寒,沉浸在悲痛中的李煜就让小周后在宫中待年。古时候女子未成年未嫁时,在闺阁中等待有缘人来提亲,是为“待年”。小周后宫廷里“待年”,与李煜“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风流事又传于外,何人敢来提亲?待年之说,不过是金屋藏娇的幌子罢了。
没料到不久后,圣尊太后也去世了。按照传统,李煜要为母亲守制三年。眼看看小周后从弱骨丰肌的少女,出落成风姿卓绝的女人,李煜一心吩着早给她个名分,却终是不能。
《蝶恋花》一首,寄托的便是李煜无处倾诉的愁苦。
清明刚过,长夜难眠,他信步而行。本是春意浓烈的时节,但他眼中春光并不眀媚,绿树红花都被愁绪笼罩。濠濠船雨落桐,那滴清答答的声响,竟然被风声遮盖过去了。雨停云收,月亮发出清冷的光。
“桃李依依春暗度”一句,和小周后的处境是多么契合。她从未笈时入宫,到嫁给李煜,越了五年时光。如果是从未出过闺阁的少女,又为家教、礼法约束,或许一直情窦未开、春心未动,这五年还不算难然。然而,小周后却是那么早就遇见了让她措手不及甚至失了少女矜持的李煜,心被情丝缠绕,拨不开斩不断,只能等待。
她在最好的时光里沉默等待;李煜却被歉疚折磨。秋千架上,美人笑语嫣然,仍化不开他无处安排这一片芳心的愁绪。被等待是种幸福,也让人忧愁,李煜被幸福和歉疚撕扯着——谁能懂他这份“人间没个安排处”的心痛?
或许,陆游和唐琬懂得。他们本是一对佳侣,琴瑟甚和,但陆游的母亲却对唐琬有诸多不满,逼迫儿子体妻。陆游百般恳求无果,含泪写下休书。
几年后的一次偶遇,触发两人对旧事的追忆。各作《钗头凤》一首唱和,字里行间尽是痴情与痴怨。不久唐琬郁郁成疾,在萧索秋日化作一缕香魂,从此再不必咽泪装欢。
更早的汉乐府里,也有类似悲剧。《孔雀东南飞》诗前有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焦仲卿和刘兰芝被合葬在华山旁。山中松柏成行,梧桐茂盛,“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鸳鸯每夜鸣叫到五更,仿佛在提醒后人:“戒之慎勿忘!”
爱情无处搁置时,悲剧就翩然而至。牛郎织女银河相望、孟姜女哭长城、梁祝化蝶,都把这种无奈演绎到了极致。
有风雨摧舂,未到春末,残红已经遍地。世人都怕春过花残,李煜也怕。他怕舂花一样的小周后来不及绽放全部美丽,就无声地凋谢在深宫里。
到小周后十九岁时,李煜终于给了她名分。彼时的她和初嫁李煜的娥皇,一样的年龄,一样的青春。
可是,从宫内到坊间,从古到今,谈起大周后,人们总会想起她过人的才华、贤惠的德行,并为华年早逝的命运叹惋不休;但说到小周后,却莫不以桃色的眼光、轻薄的语调,数说提鞋偷会的风流。关于小周后和李煜的种种,仍多被视为乱伦。他们的婚姻,并未得到过祝福。
大周后病重时,李煜也曾软语温存,她去世后,被以国母礼仪厚葬;小周后为了李煜,即使被赵光义所辱也只能忍受,并在李煜死后自杀殉情。小周后自杀时只有二十八岁,比娥皇病逝时还小一岁。她做所的一切,鲜见后人一句赞语。只因那违反伦常的爱情,人间或许从未有过她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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