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巷子里没有路灯,旁边的住宿楼像两边的屏障把整个世界隔成了一条只够两个人擦肩的长条。
月光从头顶上射下来,照着路,我加快了脚步,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我的耳朵自动过滤掉了远处的各种声音,只剩下那个脚步声。
听起来不是很沉重有力,甚至有点儿迟缓,好像是故意保持这距离。里面还夹杂着一些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像是金属碰撞时发出的。
虽然我一向胆子大,但是在这样的黑夜里,这样的情形足以让一个女孩感到害怕。
我不敢回头,只能一路朝前面走,迈步的频率不断加快,我开始小声喘息,一边小心翼翼地听着背后的动静。
假如他冲过来,我该以什么样的动作反击才会有更大的胜率?我的脑袋里一团糟,甚至有那么一秒钟,很想呼救。
但是我知道马上就到家了,他跟了我一路都没有采取行动,应该是不知道我会在停下,假如我现在呼救,说不定反而会刺激他,适得其反。
我在巷子的尽头左转,拐进一个小院,长呼了一口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汗透了。
“小言回来了?”妈妈掀开门帘问道。
她的新工作是在附近的厂里接打毛衣的活,所以手里总是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针线,和打了一半的毛衣。
“嗯,妈,我先去写作业了。”
我高三了,之所以两天前从学校搬了出来,是因为回家可以多一些时间写作业。
表面上光辉靓丽往往都要归结于黑暗中不为人知的努力,成绩是如此,很多事情也都是如此。
其实我们搬过来还没到一个月,是我姥姥的老房子,这房子是很少见的单门独户的院子了,附近都是公寓楼,所以每次回家都要穿过好几个黑漆漆的巷子,就像是今晚走过的那样。
今晚发生的事情或许只是一个偶然,我心里揣测着,可能只是个酒鬼,流浪汉,或者碰巧和我同路的人。所以话到了嘴边,我还是咽了下去,我不想让家里人担心,他们需要担心的事情太多了。
大门又响了,是老胡,也是我爸爸。
我叫胡言,这名字我其实很不喜欢,只是老胡执意要给我取这么无聊的名字,还觉得很有创意,一出去就嘚瑟地跟别人说:“这是我女儿,叫胡言。”
然后别人就会虚伪地恭维几句,说这名字真有意思,然后他就很得意。我不忍心告诉他,从小到大因为这个名字我被同学嘲笑了多少次。
老胡以前很喜欢哼歌,现在不了,因为高血压中风之后,他的嘴歪了,半个身子都有点别扭,所以不太好唱。
他下班比我还晚,原来是个包工头,现在在外面的澡堂子给人搓澡。
雪儿看了看我给她写的字条,嘴里含着半个棒棒糖,一边用书挡着脸,一边给我递眼色。
其实我真的挺佩服她的,上老班的课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吃东西。我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身穿校服的少年正好也看着我,四目相对,我突然觉得有些尴尬,转头对着雪儿,两手的食指打了一个叉。
她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快速地涂了几个字给我。
“你个傻瓜,他喜欢你啊!”
“胡言!你上来写这道题!”老班的声音十分雄浑,把我吓了一跳,手里的字条胡乱搓了,装进口袋里,给了雪儿一个哀怨的眼神。
下课铃声一响,雪儿冲到我面前,嚷嚷着:“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有人跟踪你?”
“别嚷嚷!估计只是同路的。”
“切,才不是,我估计啊,就是那个某人,你懂得!相当护花使者呗!”雪儿靠在我的课桌上,眼神里充满了笃定。
“别瞎说,我才不信。”我低头顺着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他竟然还在看着我。
会是他么?我摇摇脑袋,不能相信阿雪的鬼话!
晚上回去的时候,阿雪问我要不要她送,我说还是不要了,说不定是我太大惊小怪了,再说了,看着她那小身子骨,也不顶事。
“你就信了姐姐我吧,我跟你赌一包辣条!就是吕白!”
“赌就赌,我赌不是他!”
我忐忑地走在路上,从离开校门那一刻起,就开始格外留意身后的声音,刚开始一直没有,一直到进了七拐八拐的巷子口,我又一次听见了脚步声。
不过,好像和昨天听到的不太一样,说不上来,好像是比较轻,比较灵活。
我想看看是不是吕白,但是又怕不是的话,该怎么办,于是乎,就想着先叫一下他的名字试试,我尝试地小声问了一句:“吕白?是你吗?”
结果后面的人快步跑上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奇怪了,你后脑勺也长眼睛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月色不够清晰,我看不太清他的脸,但是知道他在笑。突然觉得有些生气,他是在捉弄我,这算什么?恶作剧么?
“你干嘛这么做?这样吓我很好玩儿是么?”我的语气不和善,他似乎很错愕。
“不是啊,我只是,”他把手伸到我面前,我这时候才发现他手里拿着我的钥匙,“喏,刚刚看你钥匙掉了,就跟着你给你送来,你走的太快了。”
我觉得有一丝尴尬,但是为了遮掩,我狡辩说:“哪里快?还能比你们男生走得快?”
“哈哈,那倒不会,我只是……”他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地说:“想跟着你多呆一会儿。”
气氛更尴尬了,这种事情对于我真的是比一道线性几何还要难,我不善言辞。“你,昨天,不是你?”
“什么昨天?”他似乎根本不知道昨天的事情,看来真的不是他。
“没事,谢谢你送来,明天见,你先回家去吧。”我狼狈地跑了。
晚上我躺着床上想了好久,难道真的只是一个过路人?或许吧。我捏着自己的钥匙睡着了。
阿雪听我说了不是吕白之后很是失望,少女总是期待一些浪漫的不现实的爱情故事,可惜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
接着的两三天,恐怖的脚步声还是跟随着我,一开始我真的以为还是吕白,可是一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巷子。
我的速度开始变快,以前半小时的路程,现在二十分钟就能回家。
三天之后,我开始考虑是不是跟爸妈商量一下,或者直接去警察局报警。
我躺在床上想了又想,很想从那个奇怪的脚步声里找出蛛丝马迹,好奇和恐惧交织的情感充斥着我的心,他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床旁边的书包掉在地上,一串钥匙散落下来。
这种声音突然让我从床上弹了起来,我捡起钥匙,挂在自己的衣服上,开始慢慢地走了几步。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第二天的晚自习,我一直盯着手表,一道题也没写,还差十分钟的时候我拎着书包就走了。
走之前阿雪拍着平胸跟我保证会搞定老师,对于她的能力,我还是很信任的。
我一路跑着,想起了我第一天走读的时候,晚上出了校门就看见老胡站在学校门口,朝着我兴奋地直挥手。
当时我们离得很远,阿雪看着他那可怕的样子,拉着我的手臂就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一边走还一边说:“小言,你看那个大叔好可怕啊,谁啊?我们快点绕开。”
我没有解释,回头看见老胡歪斜的嘴角似乎有些耷拉,伸到半空中的兴奋的手慢慢尴尬地摆在空中,然后寂寞地转身走了。
我挣脱了阿雪,跑过去追他,可是他不知道去了哪里,并没有回家。
从那天开始我和老胡就不太说话了,他没有和我讨论过这件事,就像是从没发生过一样。我不敢跟他说话,因为我每次看见他朝着我艰难地微笑,我就觉得愧疚。
但是我们是那样的相像,以至于连感情都用同样的方式隐藏。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老胡工作的澡堂时,工作人员告诉我他果然已经走了。
我走进了小巷,他就等在入口处,因为身体本来就不太平衡,所以用一只手扶着墙,背影显得消瘦而艰难。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直很强壮的老胡原来也会有老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叫他,他只是一个在想要保护自己女儿的爸爸,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喊她的名字。
我抹掉自己的眼泪,从另外一条路绕到学校门口,像平时一样回了家。
我很小的时候,经常坐在老胡的肩膀上,他很高大,有点胖,胡渣会扎脸,和所有的父亲都很相似。
除了名字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他有任何的不满。
他跟我说话总是商量的口吻,就算我还在读幼儿园,他也会问我,“我们小言是不是想吃雪糕呢?”
他在介绍我的时候那样的骄傲,像是跟全世界展示自己的珍宝。
而我,却犹豫不绝,不敢告诉别人他是我爸爸。
我跟他说对不起,他也一定会像以前一样笑着告诉我:“没关系,因为我是爸爸。”
这一次,我决定。
明天早上他上班的时候,我要给他整理一下皱巴巴的衣领,把他那串一直挂在腰间的钥匙拿下来,并告诉他:
从此以后,回家的路,我会和他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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