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twdfg_mk | 来源:发表于2018-08-23 08:23 被阅读8次

    《死》

    他心事重重地走在喻园大道,他心事重重地走进狭窄的江苏路,车流和人流曲折奔来。路旁的平房软弱地趴下,废墟瓦砾遍地。
    隐隐嗅到死亡之气。
    暮春的阳光照着灰色的街,照着服饰斑斓的女人。婴儿的前额泛着金色。行道树挺拔茂盛又不失新绿。路边缺乏肃立的废物箱。
    阳光公然将我射穿,将我照射成一个透明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我留意到心脏的正中淤积着一块墨黑的污迹。我知道这污迹的由来,知道它的无可避免,知道它的危害与价值。自己只能这样了。我知道,是它引我走向死屋,寻访逝去二十年的那个夜。

    我打开《傅雷家书》时,便嗅到了死气。它潜伏在书页中,无声地扩散。我曾久久地端详着照片上的先生。照片上,先生握着烟斗。不拿烟斗的右手也握着拳,神情既着力又淡然,目光固执。台灯高悬,照着书桌,照着他浅色衬衫前的深色领带。
    我由领带感到不祥。
    画面晦暗。
    渐渐,挣扎出晦暗的是那对不死的眼睛。
    我从没见过你,先生。
    我无由与你相识。你我相差四十六岁,在同一轮太阳下,彼此的生命重合了十二个年头。我没能见到你,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条江苏路上,同是一个街道的居民。我无数次走过你的弄口,去市三女中礼堂,去武定公寓,去我的职校。
    我没能见到你,还迟迟没能闻到死气。早先,空气腐败得厉害,你的死也就不成为死了。日后,升腾的活气将你的死稀释了,我依然闻而未觉。在你的死由缺乏新闻的新闻纸公布后,我加入了你曾加入的协会,在你当过书记的上海作协的大厅和西厅参加会议。夕阳落在西厅的窗玻璃上,一如当年的瑰丽。作协资料室的书库,藏有楼适夷、柯灵、叶永烈等因你而写的文章,藏有初版和增补版的《傅雷家书》,藏有洋洋十五卷的《傅雷译文集》。花园,芳草萋萋,端坐着鲁迅。洁白的大理石女郎盘手过顶,芳容依旧。
    然而,没有了你。
    我曾走进你的弄堂,在那个夜之后,为清理欠租而敲开铁门与木门。洋楼的老住户小心地申诉着积欠房租的缘由,欲语又止,终于在单据上慎重盖印。我们被礼貌地送出门,门重又关得紧紧。夜了,我们在几步之遥的新兴食堂买“蟹壳黄”或喝上杯冰镇绿豆,然后在路口的书亭、鞋店、果品店或药店的门外分手。没有任何人提到过你,没有来自你的气息。我在路边的长宁区图书馆借看过老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书丢了封面及扉页,丢了版权页,没你的名字。在这条路上,我 曾徒劳地寻找爱。在这路上,我猛然收住脚步,听着毛泽东病故的讣告。
    就这样,我走近你却迟迟没能感受到你的死。你的死扩散于《家书》,扩散于那个叫傅聪的人的归省。
    从此,你再也无法安眠。
    在那个夜之后,天还阴着,我几次领着一个孩子去找他爷爷。日后我才知道,你曾到过那间小屋。你的老友周煦良寂寞地枯坐着,他是我的一个大朋友的父亲。我把孩子交给他。周煦良说了一些话,但没说到你。一次,他说了巴尔扎克,问我读过什么。我答了,他便不作声了。你还是没有出现。沉默中,他格外苍老、憔悴。
    那个夜之后,我常常上你的对弄找我的朋友,当年,我们臭气相投。在那里,我第一次阅读贝多芬这部读不完的大书,第一次知道拉斐尔,米开朗琪罗与维纳斯。尽管印刷粗糙,却不下于你在卢浮宫的兴奋。我们嗅着层层叠叠的瘴气,向往域外的和平。冬夜,那么冷,我们用别人的煤点起自己的壁炉,灭了灯,在炉光中说点昏话。炉光照着墙上梦游般的水粉风景。那时候我总是写诗,我写过“真的,煤是活的,煤也有生命的光焰和热忱,我想它原本是不屈的灵魂,烈火中爆响了爱的歌声”。我们说到你,说到你的死和众多的死,说到苟活的我们和我们的不堪苟活。我们轮流读惠特曼的《自己之歌》,将《约翰·克利斯朵夫》视为《圣经》。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
    我抄着这部巨著,从《献辞》抄起,从“罗曼·罗兰著,傅雷译”抄起。在这破旧发黄的书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的名字。我将破损的书页一一细心修补,愿它永存。
    我曾将书中的《黎明》、《清晨》、《少年》三卷改成电影文学剧本。然而失败了。我没有高于你所传达的罗曼·罗兰的想法。
    我一遍遍地读着来之不易的罗曼·罗兰,读着你,然而我忽略了你。我正困惑于自己的生命。
    好多年后,我摸黑起身,坐上你家近旁的20路电车,去南京东路新华书店站入读者的洪流,等候你的《高老头》如期而至。以后,你随着嘉尔曼,邦斯舅舅,贝姨,搅水女人,查第格向我们走来。
    大师们不死,你也不死。
    在这江苏路上,新增的62路车经你家停靠在文艺会堂。你的弄口总是站着越来越多的候车者,等候44路车。它忠实地由北而来,载着过载的乘客经诸安浜菜场,经已故周煦良教授的家驶向徐家汇,一如既往。
    在那里,你初识法语。
    它是你的发祥之地和受难之源。

    我走入二八四弄内,混凝土漠漠地伸展着,构成了无生趣的通道。铁门敞开,院内寂静无声。
    楼边,细瘦的棕榈指向天空,半黄半绿的叶子古怪地垂落,纹丝不动。后院杂草竞相开放,空气中飘荡着已故月季花的精魂。暮春的阳光照着几株年轻的树,照不透晦涩的墙。墙面死气沉沉。
    空无一人。
    没有鸟雀。
    我用力推着锈蚀的木门,木门呻吟着开了条窄缝。死气暴烈,朝我扑来,将我顿时薰作漆黑的一团。我无意退缩。我就是奔这气息来的。我无法遏止对死屋的向往。
    我继续推着,侧身挤进门里,返身去关木门。不能让死气一泄而出。木门变得更为沉重,重得只能跪着,身体前倾,用肩膀扛着门扇。很累很累。
    门无可奈何地合上。
    我冒着虚汗,无力地倚坐门后。
    黑暗中有一双眼睛。
    你是谁?
    先生,我找你来了。先生!
    你是谁?
    他的声音苍老,沙哑,供气不足。我正视着他的目光,想微笑然而不成。他固执地看着我,毫不放松。
    你是谁?
    你不会认识我,先生,有你时我还小。在华园,我见到言慧珠的死,那时我对自杀毫无感觉。你也死了。你的死搅得活人无法平静。
    我是从克利斯朵夫,从高龙巴那里来的,从你的家书而来。我读过你的照片,读过你的遗书。你的形容你的字总是那么工整,工整得就像你,工整得就像你的死。我相信你真的死了。你的死比死还沉重地淤积在活人的心中,我已无法被阳光射穿。我只能找你来了,为的是摆脱这经久不衰的死气的纠缠,为的是你经久不死的目光。你死得那么黑暗,那么明亮。
    没有回答。
    我交出敬意,交出仰慕,但我不为聆听教诲而来,再没有比死更大的教诲了。你咬破织就的蚕茧飞升而去,死得不失时机。然而,被人连根拔起的月季泄露了你,那“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自陈泄露了你,你走入右派之列的激情泄露了你。此外,还有雷、怒安和凌霄、凌云(分别为傅雷的名、字及其所拟的孙儿孙女的名字。),还有家书中无尽的叮咛。东方的淡泊,闲适,幽远,平和,超脱,你醉心于此然而并不占有。连恬静的莫扎特都写了《安魂曲》,何况你。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你想以天籁将自己蒙蔽了,用“采菊东篱下”以蒙蔽自己。你终究没能得逞,何似在人间呵!你一次又一次端正自己,可是,终于还是你,还是为你的感情所不取的对抗。徒费心机。你不谐和到读你的人都失去谐和。你活得忧郁,焦躁,柔情,又不乏率真。生当人杰,死亦鬼雄。然而千秋雄鬼死不还家,没有家哪里有你。
    没有回答。
    我无力将你领出死屋。你休眠得够深够长了。“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尤为幸福。只要世上还有罪恶与耻辱,不闻不见,无知无觉,是最大的快乐——不要惊醒我吧!”你沉沉睡去,如米开朗琪罗的《夜》一般睡去。
    然而你不是夜。
    没有回答。
    在你家族的血脉中,涌流着奇特的血液。你背靠法兰西文学巨匠,傅聪依傍音乐大师,傅敏教书为乐。父与子在不求创造中创造,在传递中显现。我从没料到,理解与复述同样需要交出心灵的宁和。一份艺术败坏了两个艺术家的生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译者。你活得太累太累。这样的译者只能去死了。先生你只能去死。
    我不期望得到回答。
    不要饶舌了!
    他被激怒了,两眼的光焰侵人。我发现死气被光焰冲淡,它徘徊着不甘离去。看着这双眼睛,我觉得呼吸稍稍从容。
    木门关上之后,死屋就没有了一点光亮。上帝创造的光被死气薰黑了。在黑光的映照下,门里的一切默默无语。
    我从门后爬起来,朝他走去。先生消失在我空洞的脚步声中。我摸索着进屋。在被钢琴绊倒前,手抓住了键盘。
    共鸣箱里传出铺天盖地的警笛声,锐不可当。我慌忙松手。警笛依然无休无止地响着响着响着响着……
    我死命捂住耳朵。血从指缝渗出.

    黑光黑得那么彻底,它照射着浓烈的死的气息,死气在死屋粘稠得近于固体。我绝望地拍打着死气,分辨通往书房的路径。
    警笛仍在无情地鸣叫。
    黑光下,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冷如干冰,瘦得感觉不到肌肤,动作僵硬。我被它像握笔似的握着,不得动弹。我十分坦然。自从心脏正中有了那块墨色浓重的污迹,就没什么能任意左右我了。我坚持着,不叫自己冻住。我不是鱼,我不要被冻住。
    警笛声声,音色犀利。
    他的手发散着死。我说了,我是为他的死而来的,他死得那么沉重,使我由这死感觉到自己的生。我必须坚持着不让自己给冻住了,我是曾有过的死的见证。
    松手吧,先生。
    你想过死么?
    我告诉他,我曾经苦苦想过。人总会被死所纠缠,很难摆脱。
    为什么不死?
    我没死的理由,先生。死,可是要理由的么?
    生,需要理由。
    沉默。我听见他极轻微的一声叹息,叹得比警笛更为惊心。
    休息吧,先生,你应当休息。黑光是休眠之光,没有别的归宿了,你不是耶稣基督,无以复活。让耶稣去复活吧,你休息,一直休息到末日,到取消末日。
    他端端正正地坐到书桌前,黑光下,木雕石刻一般。空空的桌上没有纸笔,没有烟斗。原先放工具书的地方,只留下一个印痕。我用手拂去桌上的积尘。书桌一层层风化,一层层拂去,最终没留下半点成形的东西。他依然端坐着,无动于衷。
    我注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似看非看很久都不眨动。镜片上积土很厚。我轻轻叫他,他转过头来,摘下眼镜,大惑不解地望着我。他没认出我来。
    我是你的读者。我曾受惠于你。
    我不再有读者。
    我走近他身旁,向他陈述了我的困惑,一代人的困惑和一代代的困惑。我重复了一遍。我不为拜师而来,我不习惯活生生的教诲。我已被教得够多的了。
    请不再饶舌。
    他终于将我记起。我为此庆幸。
    他朝我摊开双手。我从他手掌纵横交错的手纹中认出童年和青春,认出勤勉,正直,压抑与愤懑。认出不谙世故与洁身自好。一道横纹,由东向西,贯穿掌心,几经分岔后不知所终。我伸出我的手,交到他手里,让他像握笔一般再次握得紧紧。
    我告诉他,我想说点什么。他将我的手握紧,不许我继续饶舌。
    手非常疼。
    手痉挛着,却挣脱不开。我忍着痛说下去。我说,死终究是可哀的,何况心也死去。他的嘴唇颤动着,似在念着咒语。我被牢牢箍住,手腕一阵剧痛。我立即想到唐僧,那善良而弱小的取经人。我否定了这类比。先生善良而远不弱小,那灿烂辉煌的死,使活着的人觉到生的黯淡。
    他站直了,显得坚强,苍老的手依然有着很大的握力。手腕疼得像要脱落了。我知道,只要我嘹亮地高唱雄壮的《红卫兵战歌》,他的咒语即刻土崩瓦解。我大张着嘴,发不出声来。让战歌也就此死去吧。我必须忍着,先生已死了二十年,他的精力不多了,不会永远那么有力,那么执著地钳住我。
    对视。尽管我们不是敌人。
    在他稍稍松懈时,我说得很急很快。我说他不是彻底的隐士,他的心不免为院子外的响动而搏动,哪怕被打入这屋子,流放到这张桌前。他的被唾弃的社会激情化作对后代的叨叨絮语,化作绵延不断的译文。多少没被唾弃的学者作家挥霍了生命,没有唾弃就没有《译文集》。唾弃等于成全。
    心在疼痛。
    在经历了社会的不公正之后,他无法容忍我的又一次不公正,他不作任何辩驳,只用越来越有力的手以宣示他的恼怒。
    我异常沮丧。
    我告诉说,我不是夫人,不是傅聪傅敏,无法爱得毫无商榷。他的手突然松开,慈祥地展平,揉着我腕上的伤痕。我立即感到晚辈的委屈,并感到困倦。我将被扼住的话重新续上,我说,在我眼里,一个生命的尊严远远高于一橱最珍贵的书籍。书毕竟只是书。我要完整的司马迁,宁可没有《史记》。没等说完,他收回轻抚伤痕的手掌,欣喜又鄙夷地望了我一眼,扭过头去,连咒语都不给一句。
    我明白,自己无法不得罪他。他受不了对书的不恭。在他心中,书也是有生命的,大的生命。
    你还小。你依然太小。
    不要被书迷误了,先生,你比谁都更珍视人。书是杀不死的,人却不这样坚强。人不能有书的复活。
    你觉得冷,先生,你躲进自缚之茧,对谁都没害心,然而你只能将自己毁了。你一次又一次地毁着自己,先生,毁得如此不近人情。你将自己毁得僵硬而乖戾。唯一没失去的是你的手,那么温柔那么激越地排列出毁而不灭的心声。自己几乎没有了,你托生托言于异邦的大师。
    他无言地朝我张开嘴,我见到他的健康的舌头。他将舌头慢慢地伸出,置于上下牙床之间。我知道悲剧即将发生。他沉重地闭上嘴,舌头在口外扭动得如蛇之狂舞,掉落地板后仍跳跃不止。除去嘴角极细的一线血丝,我没看见血。他的喉节上下跳动了几下,困难地吞咽着。他没有哭泣,从此不再哭泣。
    一群工蚁围上来,在活生生的舌头上注入蚁酸,抢食一净。随着舌头的消失,我闻见升腾而起的死气,芬芳而悠长。
    他再次朝我张开嘴。口腔内空空洞洞。
    无舌者是无害的。
    无舌者分明是异类。

    我踏进书房的时候,耳边震响着警笛的尖锐的长鸣。那阵阵抽搐的金属声终于击穿了我的鼓膜。我想到,黑光把持下的楼内,没有任何一张鼓膜能够幸免。
    我肃立着为鼓膜默哀。
    它的自我牺牲精神拯救了我的全部身体。自从鼓膜洞穿,手脚的颤抖即刻停止,心脏的狂乱的紧缩也告终结。如今,最为珍贵的是嗅觉,闻着死屋地久天长的死气,我才不至于昏厥。
    我不由地想念楼外的暮春的阳光。阳光。风。
    我义无反顾地跨入书房。
    楼猛地打了个寒颤紧接着晃动不止。我被一叠叠纸轻易砸倒,我知道,要发生的到底发生了。
    楼在大口喘气。
    我趴倒在地,困难地抓过纸,扯出几页,就着黑光阅读:
    献给
    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
    ——罗曼·罗兰
    我将手稿揣入怀中。
    越来越多的手稿纷纷跌落砸向端坐的他躲避着抵挡着总还是被砸倒在地体无完肤。手稿越堆越高将他埋得只剩头颅苟延残喘。黑光与死气重造了世界的喧嚣与空洞光焰万丈万万丈。
    楼在一遍遍起伏飘摇。灭顶之灾就要来了!
    手稿上的人物现出原形夺门跳窗而逃踏过我的身躯。窗外是粘稠炽热的岩浆正翻滚着奇艳无匹的猩红色。人们跳入岩浆化为烟气霎时间无影无踪可悲的人们。
    浮生如寄浮生如寄……
    我见他的叹息重重地将手稿吹散纷纷扬扬。他倔强地从手稿中支撑而起双臂渐长手掌阔大围住了手稿死死不放。手稿上的文字已荡然无存。无字的纸发着黄发着脆发出吱吱的叫唤变作一堆灰烬灰飞烟灭。他流淌出滔滔的泪将灰烬冲刷干净不留下半点踪迹。室内空无一物寂无人声只有楼宇的战栗扭摆挣扎无声的哀号。一群老鼠奔出鼠洞游过泪河死命逃窜惶惶不可终日。
    这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怎么得了怎么得了!
    夫人眼睁睁地一圈又一圈消瘦得将身子朝前对折,躲避着老鼠躲避窗外的热焰躲入丈夫的怀中战栗不已。宽大的手掌轻轻轻轻地安抚着夫人的背,迅速突起的骨头硌疼刺伤了他的手迟到的手还在安抚,满含温情歉疚羞惭地一遍遍安抚安抚安抚。手掌缓缓抚过三十五年的岁月一万二千余个日夜将周浦将昆明将租界一一抚去抚去。
    岩浆变幻如白云苍狗画虎类犬一道道幕布拉开不再闭合永远有新幕拉开,血光之气无端地散布弥漫天地间一色的腥臭。他抖擞着身子将夫人包裹掩住她双耳双目,可呼吸无法禁止肺腑声声呛咳喷涌出与岩浆等色的猩红。鼠类奔突着呼号着耗尽水分陈尸地板丢出了尾巴,不存一物的死屋空旷如广场置身其中一览无余。钢琴被摧毁之前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长啸洗刷了充当警笛的耻辱。湿淋淋的空气相互碰撞追击挤出黑红的腥污。
    感觉是多余的,他厌恶地闭上眼睛呕吐不出什么东西,归咎西方的狂热对抗终于扫荡东方的悟性摧枯而拉朽双双跌落屎坑宣告一切文明的虚弱。当所有都毅然蜕去人就赤裸着为赤裸而战。没有歌德贝多芬庄周孔丘没有一切的不相干。
    岩浆一浪接一浪地涌来楼宇飘摇不堪重压扭曲成圆形棱形与多边之形。猩红的岩浆高高涌起在一霎间定格俯视着广场中的一对侏儒。空气剧烈震荡声波急切奔来没任何声音静如戈壁,而气息中没任何气味舌面被蚀去味蕾眼睛空洞映不进影象大幕般的皮肤空空垂挂。心房心室如鼠洞联通着脑壳中更大的鼠洞。剥夺之后的剥夺再剥夺直到无可剥夺成为负值。躯壳发出定音鼓的空响像汉字一般错位交叉断裂直到被钉死在广场中央。他以鼠洞般的大脑庆幸亲爱的孩子的逃脱死难于是有一丝微弱的松动。他收拾起自己的残骸接合肢体端正头颅又从广场崛起仰面漠然对着高悬于头顶的猩红,将夫人整理成形双双为远方而祈祷不断祈祷。
    不可遏止的刺痛随之而来。几十年经营几千年积淀束手待毙毁于一旦。理想的世界始终是理想在默默流逝流逝流逝。

    死是不可避免的。
    他曾以为死已经死去了。
    死殷切而勤勉地侍奉着,不改初衷。死是鲜花是处女是春水明月是孜孜不倦善解人意的上苍。我看见,黑光被猩红取代猩红得无处不在。他惊愕地望着自己渐变渐黑,黑出猩红的波纹。伸开两手,丢失了手纹,手掌平板如镜反映着红与黑的同盟。
    他怀疑自己业已死去,然而疼痛顽固地敲打着神经,不遗余力。偷生犹可,不堪寄生,不堪走肉而行尸。他笑自己苟活的不能。他两手交缠,无所事事,惊异手的无所事事。
    浮生如寄。
    被废黜的双手扭曲翻覆撕扯,控诉它的解放。我闻到越来越强的死气由他的双手间放射而来,使猩红蒙上不洁的黑影。死已无可避免不可避免。猩红照耀下,他的手黑如炭精在空气中痉挛着勾划,留不下任何印迹。失去表情的脸收集了所有的表情结晶为历史,庄严凝重而惨不忍睹。
    我记起北岛的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夫人无言偎依着,将一生的信托化为奇艳的笑意,初婚的柔情泛泛而起将一掬坦诚静静地托付。阿聪牵引而至的肖邦如腹中的躁动呈示略含忧郁的甘美,被猩红撕裂的心由丈夫弥合再为儿孙而破碎。肖邦流经伤口,留下不忍卒听的柔板,心血随心声溅落,点点滴滴,吞咽不去。昔日的委屈求全逆来顺受竟然甜蜜无比。她为无处奉献的牺牲而痛不欲生。亲爱的儿子将要失去母亲,永不能见面的孙儿连思念都不能。不会再对着电话哭泣,就像永远期待却永不可能的团聚。
    死呵,不要让死死在儿子的心上!遗忘吧,儿子,不要复仇,不要缅想,将你父母连同你的父母之邦一齐忘却。你怎么都不再是你了。迢迢万里,天网恢恢,怎么都不能幸免。
    广场上,他竭力躲避着夫人。他将她失神地搂紧然后缓缓推开,将她定在广场中央。他就要独自远行了。不再是十九岁,不再是法兰西,不再有母亲的目光。他走向归宿。
    死,一如出世时的孤独。
    夫人静立着,将几十年的跟随卫护化作无尽的泪,像家乡周浦的河,一浪浪地拍击他双足。他在近旁一圈又一圈地来回走着。没人可以商量切磋论争,一切都在自己身上。项羽也曾这样。
    连死都丧失了宁静。
    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了。几十年的追随将以彻底的追随告终。我看见,她一再地点着头,不惊不悔。他发觉不断缠绕自己的赴死的决心抵不上她平静的点首。她静立着,带着献身前的美丽和从容。
    女人啊!
    不必期待任何奇迹。他明白自己必须犯下弥天之罪。他明白自己与她本是同根而生。如同曾收取她的生,他默默地伸出双手,收取了她的死。一个和另一个抱得紧紧。即将陈尸死屋的他为自己沦为如此罪人而肝胆俱裂。见死而无以救助,况且是最亲爱的人!
    夫人点了点头。
    她一再地微笑,流着泪,鼓励丈夫担负起丈夫的责任。她操持家庭誊抄文稿生儿育女,为他的事业悄悄以一生赞助。索取报偿的时刻到了。
    他无言地将一切咽下。
    连死都败坏了。
    他平静地修饰着自己,不愿苟死。他摘下眼镜,将镜片擦净,端端正正戴上。他将情义和财产留在人间,报恩报德。因为有了死,空旷的广场上不再有弱者。让猩红就这么猩着红着涌着挂着吧,让死屋飘摇坠落成为瓦砾随风而逝。面对妻子,他诚挚地微笑着,将积年的歉疚苦苦咽下。
    握笔一生的手将家乡的土布被单撕去漫长的一条。布条如毒蛇一般兴奋地游动。它游过我的脚边,昂起头,带着伊甸园中的体贴左顾右盼。我伸手抚过它印着条纹的身体,冰凉滑腻。蛇柔媚地屈伸着,呵出一股迷人的死气。天国就在近前……我被深深蛊惑了,不能自持。在意志将要迷失时,我突然记起了暮春的阳光,遂将它一掌挥去。
    蛇极委屈地游开了。
    我知道即将发生的事件。
    我不曾救助。我的手伸不到彼岸。我凝视着千钧一发的猩红之浪。只能开始的一切尽快开始呀,应当结束的一切你尽快结束!在红浪的辉映下,丧尽救助的心肠。让人格不再成为代价,成为累赘,成为渣滓。让人的称号不再是奇耻大辱!
    你是尘土,必归于尘土。
    我看见蛇一般的布条游进广场,看见广场上的一对殉者迎它而去,看见他们目光中的急切与漠然。
    没有《弥赛亚》。
    它屈伸着挨近,尽心尽力地厮缠着,婀娜多姿,善解人意。它喷吐着死气,芬芳宜人,如泣如诉。亲爱的孩子亲爱的孩子。蛇紧紧厮缠着,温柔而体贴,无限可亲。昨晚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温了一遍。死气拂面。蛇左转右绕,犹如领带,围成个圈套,儿女般的温存着,割舍不去。那么温暖那么动人。我也永远不能忘记桥上的夜色,尤其是电灯与煤气灯光相互交织,在塞纳河上形成瑰丽的倒影,水中波光粼粼,白色与瑰色相间。死在弥漫。没有天堂,没有地狱,唯有遗传的真实。别了,孩子,我在心中拥抱你!蛇在缠绕,迎合,以邪恶救助,喷洒着无边的死气。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猩红之浪已扑面而来。你不许回来!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血液正在变凉。远古联到现在的一切统统消隐,不再有东方西方。没有黑光。没有猩红。一切都远了,同时一切也都近了。
    他吐出最后的芬芳的死气,如老约翰·米希尔,在心底叫了声: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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