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未来的人

他——不对，不能用人字旁的“他”了，他已经变成了一种混沌的混合物，人只是其中破碎的一部分。他丢失了自己。

他不是突然丢失自己的，他或许在童年的游乐场、二栋楼的楼顶、甚至是和那人分离的毕业晚会上，都曾被硬生生剜下一块血肉，抛洒到空中去，给别人吸食殆尽。谁也不能确定那人有没有分到他的一颗眼珠，谁也不能确定他父母有没有分到半条腿。不管他们抢到了什么，现在天寒是一无所剩了，现在他就像个空荡荡的大酒缸，像个梦魇般的无底洞。在两年前那缸子里至少还有看不见摸不着的天空，现在里面只有当废纸卖也卖不了几个钱的、满是沾了血的刀似的红叉叉的试卷。同样是空虚，后者更让他痛彻心扉。义务教育的九年内他看到过无数把亮晃晃的刀在眼前闪过，只是他往往算错每一把刀的用途。他以为那是根除恶瘤的手术刀，结果那把其实属于凶手的刀猝不及防直搠进他的心窝；他看见凶手的刀后调转方向竭力去逃，结果倒又错过了一次能使他重获新生的机会。他望着那把刀上的光芒，有时让他心生寒意，有时让他伸手去触碰，其实他面对的有可能只是同一把刀。

地面上沙盘大小的灰色景观让他头晕目眩，楼顶高墙上镶嵌的生锈栏杆压迫得他屁股发麻。当他靠冲动的决心登上楼顶时，高墙一动都不敢动，地面的草木吓得瑟瑟发抖，飞鸟绕过这栋楼，抬头来看的人们低下了头。天寒从来没离死亡这么近过，他脖子上的细毛甚至已被死神的气息吹得摇曳，地面上甚至已经出现了他的尸体和一滩血。他害怕死去，但更害怕活着。碎片的未来也是碎片，是灰黑色的绝望碎片。他已经被黑夜逼到了悬崖边，最后能做的，就是跳下去。不想看到绝望，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是去寻找希望，第二种是不看。只要他还活着，绝望的气息就无处不在，在他的各个毛孔之间传进传出，最后使他能沦为提线木偶。他无法将绝望忽略，就算他沉浸在人群中，就算他一头扎进由外而内的快乐当中，绝望还是阴魂不散地站在那里，冷眼望着他，就好像形影不离的影子。他打不败他。不管他出拳轻重与否，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而它往往借着这个机会，顺着他的手臂钻入千疮百孔的心脏的某个腔，将他的心脏蚕食一番，得胜回朝。他甚至开始把它信奉为神，学着阿Q的样子，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被自己杀死而不是被他逼死，就获得了胜利，可笑、可怜、可恨。他回击了他一拳又一拳，打得他的精神和肉体像脱了臼的骨关节那样错位，打得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否还属于这个世界。

他想起他姥姥，想到姥姥回家后端着他的遗像而不是一袋子茶的情形；他想到天翎听闻到他的死讯后躺在床上双眼怔怔地空望着上床床板的情形。他已经看到了未来。再往后走将是一片空白。他疑惑，他发现没有自己的未来世界将是如此美好。未来不再是阴云笼罩的黑暗世界，不再是他丢掉自己高帽时致命的痛楚，而是更多有希望的事：科技在进步、人民在富强、国家在兴旺。没必要，真没必要，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没必要。

他知道，他已无法回头。一回头，身后只有捶胸顿足的父母，和惊惶的保安。一回头，身后只有因为低矮而平缓安逸的世俗。每个人都已记住这张脸，记住这个将会被用作几十年的反面教材的名字，“天寒”。他已经回不过头，一回头这里一定又会留下满地的碎屑。他的名声已荡然无存，他已不再是完整的人。

他哭不出来。自从他得了中度抑郁之后，他就再也哭不出来了。当他想哭的时候，他全身上下都会因触电而震颤，而眼泪将会硬生生地被挤回早已负荷的源头。事情很简单：我难受，受不住，要解决。而外人会说什么呢，懦弱、迷茫、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是啊，就是一片叶子般的东西阻断了他和世界的联系，他充其量只能做一个笑柄，做鲁迅说的“示众的材料”。他是他人的棋，是命运的苦力而已。

天寒，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你需要睁开眼睛，为他人而活。

不，其实我一直在为他人活，我跳楼是为了自己，我要结束这他妈的一切。

若不是他按下电梯里面二十四层的按钮，他不会上到楼顶；若不是他将身子向前倾的决心，他不会迈出那沉重的一步。他在十年前第一次自杀未遂之后抛出了句狠话：你要是想做什么傻事的话，得趁脑门一热的时候去做！没想到在十年后他又应验了当初那句名言。他因被级长扣押住谈话而没吃午饭的场面、他因带了瓶包装饮用水而被班主任勒令头顶那瓶水蹲了三节晚自习的场面、以及他在某个无云无月的夜晚突然发起疯来撕咬自己手臂的场面如闪电般一道道闪现，打起决心的火花。他的心里面装满了仇恨，屈辱，伤痛和绝望，只需一个导火索就能将他们全部点燃。他身陷重重烈焰，生死已系于一线。

引力在把他往地面吸。算了吧。他把自己全身放松，让四肢脱离大脑的管束——他和观众们那颗激动的心一起坠了下去。他的视野里只有天空。艳阳的光芒挡住了些许云的轮廓，除此之外就是碧蓝。一瞬间，他所有的劳累都在这一时刻卸下，肩膀上不再是磐石、小腿上不再是沙袋。他并没有往下掉，他觉得自己是卡在了半空中，他觉得自己是躺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和他的恋人一起痴痴望着天。班主任、家长、级长、教导处都变成了过眼云烟。一瞬间他沐浴在圣光，恍然间已到天堂。是啊，天堂绝对也是像现在一样温和轻盈的，轻轻一跳就能变成天使飞起来。他已不用去逃避过去，也不用逃避未来，因为现在是如此美好，在这爱丽丝的仙境中消磨掉一辈子都不可惜。

他还想……

啪叽。

震惊！西坑一高中生自杀身亡！真相竟是……

西莞阳光网2019年11月13日

近日，有一位名为小皓（化名）的西莞市民于西坑镇皇家公馆二栋跳楼，在西坑医院抢救无效身亡。

据悉，该市民是一位高中生，因为学习压力过大，加上考试失利等原因，认为前途无望，遂踏上了自杀的不归路。

目前，有关这件事的情况仍在调查中。关注西莞阳光网，获取事情进展第一时间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