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回到迢府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岁兰伺候京江换了衣服后就到枕荷轩的小厨房煎药和准备晚膳去了。为了京江的伤口，岁兰今晚必定要全程到小厨房“监工”了。
京江拿了本书，伴着微风，配着满塘清雅的荷香，依在九曲桥小凉亭的美人靠里仔细看了起来。
虽然南昱皇帝来自大唐，但是南昱却有自己的文字。有不少唐朝书籍都翻译成了南昱的文字在市面流通，其中大多是关于诗词、工艺技术的经典。例如《诗经》，也是南昱学子必读的经典。
为了能更熟练地使用南昱文字，京江问似梅拿了一本《诗经》，对照着书中一首一首熟悉的古诗来认识南昱文字。渐渐地，京江对南昱的文字也了熟悉不少。
阳光渐渐变得金黄。京江最爱此时的荷塘，满塘翠叶红花都似乎镀上了一圈金边，连一身素白的京江都被染上了一层金黄。荷叶间的池水荡漾着金子般的光芒，一闪一闪，偶尔还会晃花赏荷人的眼。
这是荷塘最辉煌的时刻。
似梅依然踏着夕阳到了枕荷轩，不过今日的她隐隐地带着一丝怒意，她的身后还多了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人。
“见过何娘子。”似梅的见礼始终恰到好处，不多一分高傲，不多一分恭敬。
“似梅姐姐来了。”京江似乎没看见似梅眉间的薄怒，依然依在美人靠上淡笑道。
似梅微微扯了扯嘴角，说：“听说何娘子今日受了伤，婢子特意请了府里的医生给娘子诊治。”
“只是一点皮外伤，劳姐姐费心了。”夕阳在京江身后发散着最后的灿烂，也掩盖了京江的表情。
其实京江并不想和似梅说着台词般的对话，但是京江知道她在自己面前演戏，她也只好陪着她演戏了。
“坊间的医生怎么比得上迢家的医生，何娘子玉叶金枝，莫要掉以轻心。”似梅的嘴角始终呈现着一个完美的弧度，但是她的声音却冷了不少。
京江看着似梅身后始终低着头的医生全身绷得紧紧的，看来他也察觉到自己和似梅之间的“火药味”了。
“那就有劳医生了。”京江的伤光明磊落，也没什么不能给医生诊治的，就是不喜欢任似梅摆布而已。
医生双肩一垂，似乎重重地松了口气，京江心中一笑，看来这个医生被吓得不轻。
京江坐在到了凉亭的石凳上，侍女连忙在石桌上铺上了干净的白布，京江把受伤的手放在石桌上。医生战战兢兢地拆开京江手腕上的纱布，然后重新把伤口清洁了一次，又在伤口上涂了点药膏，再重新把伤口包扎好。
似梅始终站在京江身边看着医生的一举一动，当她看见京江手腕上密密麻麻的擦伤时居然惊呼了一声。京江看了她一眼，笑笑道：“没事，只是擦破了点皮。看着恐怖，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似梅惊讶地看了京江一眼，也许是没想到京江会出言安抚自己，也许是没想到京江会对自己的伤口那么淡然。
“何娘子怎么会受伤？”似梅问道。
京江听着，又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情：“没什么，只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似梅怎么会不知道京江因何受伤，她以为京江会趁机把自己舍身救人的事情大书特书，但她没想到京江居然会把自己受伤的原因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
猜不透……似梅完全猜不透京江在想什么。她完全不是以前的何京江！

医生给京江包扎好伤口后向京江的侍女嘱咐了几句，然后说每天会过来给京江换药，接着就向京江和似梅躬身行了一礼后就逃走似的离开了枕荷轩。
京江看着医生可怜兮兮的背影，忍不住又掩唇笑了起来。
似梅看着京江的一双宛如明月的眼睛，轻咳了一声。
京江笑意一收，看来还有下文。
“今天从锦绣居送来了两匹布料……”
“哦，是我叫他们送来的。劳烦姐姐了。”京江又坐回美人靠上，细细地看着医生重新给自己包扎的纱布。
看着京江一脸理所当然地样子，似梅心中一怒，但面上依然扯出了一份笑意：“我们迢家是南昱最大的布商，如果何娘子需要布料，和婢子说一句就行了。”
呵，原来是在怪京江帮衬了别家的生意。
京江一顿，一脸歉意地看着似梅：“姐姐误会了，我不是嫌迢府的布料不好，相反，我是觉得迢府的布料太好了。”
似梅眉头一皱。
“姐姐也知我身上有大孝。这次为了和太子上京，我连家人的三七之期都没过就离开了家，实在是不孝。我打算在附近的寺庙给家人做场法事，这些布匹就是为法事准备的。”说着，京江已低下了头，抬手印了印眼角。
似梅心中一凛，心知自己无论再说什么也是理亏了。只好连忙俯下身，向京江深深一躬，说道：“何娘子一片孝心，倒是婢子疏忽了。我们迢府倒是有不少素色的布料，如果何娘子不嫌弃，婢子稍后给娘子送来，也当是迢家对娘子的一份心意。”
迢家的心意，京江又怎么能不接受呢，只好向似梅道了声谢。
似梅倒也干脆，听见京江答应，连忙就向京江又躬了躬身，就去准备“迢家的心意”了。
京江看着似梅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和似梅说话真累啊！

夕阳终于收起了它的余晖，枕荷轩的灯也已经亮起来了。岁兰去煎药已经去了很久，京江正想去小厨房找岁兰，却看见岁兰拿着饭菜进了枕荷轩的偏厅。
京江走进偏厅的时候，正看见岁兰坐在食案前的席子上发呆。
“怎么了？”京江看着岁兰心不在焉的样子，有点儿担心。
岁兰回过神，朝着京江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今天没见到翠姐姐，有点儿担心。”
枕荷轩小厨房的厨娘翠娘和岁兰已经很要好了，岁兰除了伺候京江，其余时间几乎都会到小厨房找翠娘说话。京江没见过这位厨娘，但知道这翠娘煮得一手好菜，就着翠娘和岁兰的这份情谊，枕荷轩的伙食也是精致得很。
不过，最近岁兰也有跟京江说过翠娘有时会愁眉苦脸的事情。岁兰也曾问过翠娘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但翠娘却不肯说。
难怪岁兰今天不见翠娘竟会这么担心。
但是谁也不知翠娘去了哪里，想找也不知从何去找。
京江只好安慰了岁兰几句，岁兰虽然依然担心翠娘，但也只能等翠娘回来再说了。

用过晚膳后，似梅亲自送来了几匹布料。除了京江今天去锦绣居买的两匹布料外，还有几匹手感丝滑的素色布料，一看就知道是萤锦的货品。还有一匹布料虽然也是白色的丝绸，但是在黑暗的地方居然能发出月光般的光芒。岁兰看见后，居然大叫道：“萤锦！”
“似梅送来的，当然是萤锦的布料啦。”京江不以为意道。
“娘子，你真的忘了？这是‘萤锦’，是你心心念念的‘萤锦’啊！”
京江疑惑地看着岁兰。
岁兰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忧伤，说道：“娘子果然什么都忘了。‘萤锦’是这种布料的名称，这种布料看似普通，但是到了暗处却能发出光芒。据说‘萤锦’的制法只有迢家的家主知道，所以所有的‘萤锦’都是由迢家的家主亲自织成。迢家每年会为皇帝织一匹‘萤锦’，皇后也只有嫁衣才能用上‘萤锦’，其余的‘萤锦’都是按照迢家家主的意愿送出，所以能穿上“萤锦”可是非常体面的事情！以前娘子可是心心念念想要一匹‘萤锦’，但是娘子无论出多少钱，迢娘子都不肯卖。如今迢家居然送来一匹‘萤锦’。娘子，你终于达成心愿了！”说着说着，岁兰竟兴奋地哭了。
虽然何京江很想要一匹“萤锦”，但是和泉京江对这匹“萤锦”却没多少兴趣。
不过，如果说“萤锦”是由迢家家主亲自织就，那是不是说，这匹“萤锦”是迢之遥织的？每一经、每一纬都经过了迢之遥的手？
京江细细地抚过“萤锦”，似乎透过它就能接触到迢之遥的手。
可是，迢家送来这匹“萤锦”，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夜无梦。在拂晓时分京江却被一阵巨响惊醒了。随即，她听见屋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想必是睡在外间的岁兰出去查看了。京江正想翻身继续睡，就听见了岁兰凄厉的呼喊声。京江一惊，连忙下榻随手披了件披风就走了出去。
天色还很暗，只有东方有一线白光。循着声音，京江来到屋后的小花园。枕荷轩四面环水，与荷塘相隔的只有一排茂密的柳树。如今，柳树下围着一圈打着灯笼的奴仆，岁兰的声音就是从这圈奴仆中间传出来的。
京江拨开人群，看见荷塘岸边除了两个全身湿透的小厮，还躺着一个全身湿漉漉的女子。女子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唇色紫黑，似乎已经死了。岁兰和几个厨娘跪在女子身边，声声喊着：“翠娘。”
原来这个女子就是岁兰天天念着的翠娘。
从刚才落水的声音到现在，时间不是过了很久，翠娘应该还有救。
想着，京江蹲到岁兰旁边，说：“让我试试，也许她还有救。”
岁兰抬头，一脸震惊地看着京江。
“快！”京江的声音很轻，但是非常笃定。岁兰和几个厨娘连忙走开，让出位置让京江蹲在翠娘旁边。
心肺复苏术，其实京江只是听过，看书看过，学校进行卫生教育的时候见过别人演练，她自己可是从来没有实践过。但是，心肺复苏术的几个程序她还是记得的，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做到。
京江把翠娘包着颈部衣服拉开，把翠娘的头侧向一方，用手指象征性地探了探翠娘的嘴里有没有异物。然后她一手压着翠娘的前额，另一手托起翠娘的下巴，两手同时用力让翠娘的头后仰。京江俯身听了听翠娘的呼吸，已经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京江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一手捏住翠娘的鼻孔两侧，另一手托起翠娘下巴，深吸一口气，用口对准翠娘的口吹入。
京江身后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
京江置若罔闻，继续对翠娘进行人工呼吸。经过几次人工呼吸后，京江把左手掌放在翠娘的胸骨中部，右手掌叠放在左手背上，手臂伸直，垂直向下挤压翠娘的胸部。京江对翠娘挤压几次心脏后，又对翠娘进行人工呼吸，反复几次后，翠娘终于吐出了一口水，然后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奴仆们看见翠娘“死而复生”，都禁不住又惊呼了起来。
当似梅听见翠娘跳水轻生的事情急急赶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京江对着翠娘的嘴巴吹气，然后又压了翠娘的胸脯，接着翠娘就“死而复生”的情景。
翠娘咳了几口水出来后，渐渐恢复了意识，几个和她要好的厨娘连忙扶着她往婢女们的宿舍走去。
一阵抢救后，京江虚脱般地坐在了地上，一身衣服也被汗濡湿了。岁兰虽然担心翠娘，但是她更关心京江，她把京江扶了起来，几个不熟的婢女也连忙过来帮忙。她们看见似梅时，似梅依然一脸震惊，直到岁兰喊了几声“似梅姐姐”，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让开了路。

其实，京江倒没什么大碍，只是在极度紧张之后突然放松，才会有筋疲力尽的感觉。
似梅也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女子，她被京江的“起死回生”术一时震惊之后，也迅速回过神来，带着几个婢女就跟着京江回到了寝室。
京江瘫软在榻上，岁兰正忙着给京江煮茶压惊，一个婢女在给京江揉着没有受伤的手臂，其余的婢女在给京江是准备汤浴。似梅指挥婢女准备好汤浴，又在水中加了许多宁神的橙花。
京江不喜欢被那么多人围观沐浴，只留了岁兰在内屋伺候。直到浸入温暖的水中，闻着馨香的橙花，京江才感觉到力气在慢慢地流回身体里。可惜的就是岁兰不许她把那只受伤的手臂也放进浴桶里，她只能保持着一只手挂在浴桶外的怪姿势。
岁兰把手浸入水中，给京江轻轻地揉着肩膀，京江一边甩着浴桶外的手一边说：“你去看看翠娘吧。”
岁兰一顿，悠悠道：“不用，翠姐姐醒过来了就好。倒是娘子……”说着，岁兰竟带了哭腔。
京江一愣：“我？我怎么了？”
岁兰抽了抽鼻子，说道：“刚才娘子为了救翠姐姐，不是把自己的阳气渡给了翠姐姐了吗？所以娘子现在才会那么虚弱。”
京江听了，觉得好笑极了，岁兰竟然以为人工呼吸是在“渡阳气”。想着，京江已经忍不住笑出了声。
“娘子？”岁兰担心得要命，却看见京江在笑，吓了一跳。
京江转过身看着岁兰，她红红的眼睛让京江心中一暖，嘴角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我刚才不是渡阳气给翠娘，我只是吸了几口气给她，帮助她呼吸。”
“但是娘子怎么会那么虚弱……”
“我饿了。”
岁兰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看着京江愣了一下，随即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还没吃早膳就用了那么多力气……”
“好，好，待会儿我给你做好吃的去。”岁兰终于破涕为笑，连脸上的泪水都还没来得及消失。
“不急不急，你再帮我揉揉，我肩膀酸死了。”京江又转过身去，挨着桶壁，让身体彻底放松。
“娘子，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法术的。”
“法术？”京江舒服得半眯着眼睛问道。
“起死回生术啊。”
京江哑然，他们竟然以为心肺复苏术是法术？只有京江知道，她刚才所谓的心肺复苏术是多么乱来，能把翠娘救回来完全是靠运气。她可不想让别人以为她会什么起死回生术，否则别人以后天天搬一具尸体到她面前要求他起死回生，那可怎么办！
“你真以为我会什么起死复生？”京江闭着眼，靠着桶壁悠悠道，“我不怕告诉你，我刚才那可是乱来的。想着翠娘肚子进了水，我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使劲去压她的肚子，看看能不能把她肚子里的水压出来而已。翠娘能醒过来，那完全是她的造化。”
“真的？”岁兰半信半疑。
“难道你以为你家娘子成仙了不成。”京江反问道。
“那翠姐姐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虽然京江在里屋沐浴，似梅在外屋候着，但是京江知道她和岁兰的对话外面能听得清清楚楚。正好，待会儿就不用再解释一遍了。
小厨房的效率可真不差，虽然刚刚才出了事，但是当京江梳洗完出来，外屋的食案上已经按照京江的喜好摆好了几碟点心，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姜汤。
果然，似梅没再问关于“起死回生术”的事，只是默默地伺候京江用膳。
刚用完膳，屋外的婢女就来报说翠娘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