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生谈

第一章：阿威的前两年

    阿威是校园招聘进的银行。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进入银行是极其令人羡慕的，这份职业意味着你可能是家族里第一个买空调的人，第一个用双开冰箱的人，光宗耀祖。如今银行遍地，但潜意识里，大众还是对银行的工作艳羡不已。

其实阿威不知道进银行有什么好，但是老妈在银行工作了一辈子，老爹退伍以后收入不稳定，全靠老妈一个人才支撑自己过了个潇洒的20年。既然人生没什么野心，也不想做什么大事，那就努力去银行吧。在大学考了各种证书，经过层层选拔，终于进入了XX银行在G市的一家分行。幻想着未来金融高富帅的幸福生活，阿威觉得真不枉寒窗苦读十余载。

大企业的入职培训丰富多彩，不仅有职业培训，还有军训。同期的学员都是来自各大名校的高材生。纵然不是高材，也好歹是名校。阿威在一群优秀人士之间不是很起眼，但阿威自我感觉良好，毕竟挣钱嘛，不需要在学习上争个高低。更何况，阿威在军训的时候就遇到了自己的真命天女阿何。她是新入职员工的教员，其实就是上一届的老员工。阿威和她情投意合，一见钟情，当机立断地拿下，完成了入职训练乃至后半生的头等大事。

在正式到岗之前，阿威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尽管老妈在银行，阿威也只知道所谓的柜台服务，以及相关的业务办理，理财推荐。阿威觉得这些都不重要，每天上下班，可以走路回家，和同市异地的阿何在微信里你侬我侬一会，再打盘游戏睡觉，人生就很圆满。不是每个人都想去看看这个世界，去未知的领域探索，去迈向光辉闪耀的未来。阿威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人，努力读书，考一个好一点的学校，去一个好一点的单位，找一个好一点的媳妇，过一个好一点的生活，如此而已。然而谋生，毕竟和生活，是两个概念，这在阿威入职三个月后逐渐浮现。

训练营一结束，阿威就发现了端倪，每个人分配到不同的支行，但是所谓的分配原则，是模糊的，是灰色地带。阿威和一个985研究生被分配到了市区边缘的一个小支行，这里原来是专门给国企办理相关各项业务的，曾经的繁荣已然逝去，随着重工业的没落，这家分行也成为了主要为老人家办理退休金的小分行。阿威每天的任务，就是给这些退休老人处理各种各样的琐事。

“我要取钱。”一个老头说到。

“取多少。”阿威微笑道。

“全部都取。”老头看上去很着急。

“好的。”阿威看了看，卡里就4000来块，全部取出来交给了老头。

“好，存回去吧。”老头在柜台数了五六遍之后，又交给了阿威。

“为什么啊？”阿威不理解。

“没事，我就看看数，对就行了。”老头看上去很开心。

阿威一直以为，这些事情，是电视小品中的段子，没想到真正工作中，全是这样的人。其中一个忘记密码的，断断续续忘了七次，而且每次来，还要大声咒骂银行人员，说服务不到位，害自己总是来银行。除开这些在阿威看来有毒的城郊人员，阿威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推销员。每个月有极高额度的信用卡，存款指标，对于没有任何土豪朋友的阿威来说，这些天文数字指标是自己永远都达不到的。所以，就算同样坐在柜台，阿威和同事都会有四五千的收入差距。再加上老支行的员工大多是养尊处优，所有数烂钞的工作几乎是阿威全包，朝九晚十，加上调休日开会，被喊回去帮忙，给领导写赞美的稿子，阿威觉得自己活在无限的痛苦之中。

然而，阿威还是心有所愿的，能调任回家附近的支行，可以走路回家，就是最开心的事情。可是他发现，自己所在的支行根本不会放他离开，谁会把这么优质的，不要加班费的劳动力放跑呢。所以阿威一向任劳任怨，希望能获得上级领导的签字，满足自己小小的心愿。在此期间，研究生室友老李受不了了，老李为了爱情，辞去了深圳30万的工作，跑来G市银行上班，结果发现自己每天的工作就是给网都不会上的中年人宣传自己银行的垃圾客户端，还有对那些拆迁暴发户谄媚献殷勤。于是凭借自己计算机的技术，威逼上级要么调任要么走，最终进了技术部，去研发被他嗤之以鼻的客户端。阿威很是欣慰，老李毕竟是有技术的人，呆在这太屈才，转念一想，好像自己什么都不会，只好继续数钱，怂恿无知群众开卡。阿威在做理财推荐时，发现了一个神奇的现象，就是大家作为银行员工，其实都不太懂这些理财产品，是否真的如此，吹着吹着自己都不信了。但是大家依旧照单全收，卖一份保险，做一份理财，就多一份收入，至于真假，没人关心和在乎。底层的银行人练就一双看透凡尘的火眼金睛，能从人群中迅速识别出富贵人，暴发户，工薪人民，以及浪费时间的穷屌丝。阿威嘴皮子不利索，没有同事大姐能吹，遇到大户套不住，常常遭到主管的批评。久而久之，被批评惯了的阿威不再挣扎，老老实实数钱，每天能办多少业务就办多少，顺其自然。

入职半年多，同期的年轻人大多数就辞职了，在不断的重复螺丝钉工作，体验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之后，阿威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阿威开始意识到，自己一路走来的二十年似乎都没学到什么东西。单位的领导，还有那些社会招聘进来的员工，都是专科生，但是他们升职最快，业务最好，他们懂得怎么去拉拢社会资源，引进资本，他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和政府，和企业领导接洽，从而达成业务。而自己，似乎正在不断下滑。和自己一起进银行的，还有一个香港中文大学的研究生，一等一的条件，在坐了两个月柜台后，表示太累，被调到公司部，结果发现半斤八两，决定辞职。公司这下不乐意了，抬出了六个月保密期的限制，把她框在公司里，这时候，她才抬出了自己在公司的关系网，缩短到了3个月，愤然离去。在看到和自己一般大的年轻人都离开后，阿威的心理其实没有任何波动。毕竟自己不是什么富贵家庭，丢了这碗饭，去哪找下一碗呢。在银行工作，有几个时间段是大家最开心的，一是公务员国考省考报名的时候，一是双色球开奖的时候，还有就是地区拆迁计划发布的时候。阿威和主管的关系不错，主管每到这些时间段，都开心得不得了，摩拳擦掌，仿佛迎来了人生巅峰。这时候，主管就会语重心长地找阿威聊天。

“阿威啊，你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吗？”

“当行长？”

“当个屁，只要我家被征收了，还上个屁的班。”

“多久拆迁？”

“我他妈知道什么时候拆，不过会有那么一天的。”

主管的预言是准确的，只是不在他身上应验罢了。阿威入职第二年，女朋友阿何受不了了，辞职去考教师资格证，人事部有三个辞职的，其中一个离职说明赫然写道：

家已拆迁，无需上班。

阿何告诉阿威，那真是一种穿透白纸直射人心的喜悦，估计那人真的做梦会被笑醒。你很难描述一个人不断经历痛苦，忽地一瞬光芒万丈的感觉，只身踏入天堂。阿威听到这个消息，一笑置之，因为他对这个社会已经有了全新的认识，同事小马开着60万的奔驰，每天和VIP客户聊聊天，自己过着和室友1500一个月的月租房，家庭背景的资源体现的淋漓尽致。高中同学毕业于比自己差的多的大学，毕业在银行基层实习后直接调入了总公司，同样的应聘，甚至是同样的职位，都带来不同的生活。别人的是生活，自己是谋生而已。

入职的第二年，阿威有幸，经历岗位调动，在不同的分行学习，任职各岗，只要需要，就挂个经理的牌子在身上，卖保险，卖信用卡，开卡办卡，引导别人把其他银行的钱存到自己单位来。逐渐地，阿威发现自己的头发越来越少，24岁的年纪已经有了30岁的模样，从不在朋友圈晒个人照的阿威开始寻求一丝丝安慰，希望获得年轻帅气的评价。阿威最开心的事情，就是两天连休的时候不会被喊回去帮忙和开会，可以舒舒服服躺在家里或者出租房里，最多写两个稿子，然后瘫在沙发上睡觉，发呆。女朋友阿何还在准备考试，不知道结果如何，一切照旧。每天看着朋友圈，已经从大学时期各种情侣秀恩爱，变成了各种情侣撕破脸，各奔东西，还有做推销的转发各种房地产，化妆品，还有婴儿用品的广告。手指上划一轮，闭眼养神，一下午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