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奇

第一章   一个讲道理的人

那是小草干枯，树叶掉光，柿子和脐橙纷纷成熟的一天，此时已经过了上午九点，天早就大亮，云层并不厚，但是由于气温太低，到处都雾蒙蒙的，大妈们本来昨晚约好今天早晨一起出门去超市抢购鸡蛋和大米，但是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让她们的聚会比平时晚了两小时，现在她们正挤在一起唠叨着什么，红的绿的帽子围巾挤在一团，让她们活像一群聒噪的金刚鹦鹉，然而每一个人都神情严肃，所以此时的聊天话题应该和超市打折无关。

“曾家的小姑娘失踪了？”

“咱们不是昨天还看见她高高兴兴背着书包去上课嘛？”

“有人猜是去山上自杀了。是不是高三学业压力太大？还是说交了小痞子男朋友……”

“不是吧，她家里挺有钱的，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小姑娘挺可爱的，成绩又好。”

“这可不敢胡乱猜测，有人说，那两口子早分居了，各玩各的。读书人不都玩得挺花嘛。”

这里是西南地区的一个小县城，县城虽小，却并不偏僻，多年前就通了火车。老高和老曾是县城里再普通不过的一对中年夫妻，两人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扔人堆里你根本找不出来。老高是县城一中的数学老师，已经做了十多年的班主任，在班级里向来说一不二，偶尔会稍微体罚学生一下，用教鞭猛抽学生手心啦，大热天的中午让不听话的学生在操场跑步啦，总之，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行为。学校对老师的着装要求很严格，高老师对自己淡淡的眉毛和脸上的雀斑很不满意，就去纹了浓黑的平眉，做了祛斑的激光手术，手术之后，她的一张脸总是红通通的。高老师不化妆，经常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高跟鞋来上课。即使隔着长长的走廊，高老师只要一出教师办公室，“哒!哒!哒!哒!”的高跟鞋踏地板的声音就像拉响了防空警报，教室里的学生们马上回到座位上，正襟危坐，学生们与其说是尊敬她，不如说是怕她。至于家里的爸爸，老曾，是个教育局的小领导，在左邻右舍的嘴里属于有口皆碑的老实人。他平时表情严肃，沉默寡言，除了夏天走在街上喜欢直勾勾地看年轻女孩裸露的背和长腿以外，他没有什么别的爱好。他只知道吃饭和上班，即使只有白饭，他也能吃上两大碗。老曾家里有两个孩子，仔细算起这俩孩子的年龄来，还是在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出生的，而作为公务员的老曾到底是怎么躲过了惩罚，这些事情外人就无从得知了。这俩孩子是一对姐弟，分别在同一所学校的高中部和初中部念书，姐姐叫做曾英琪，小名“奇奇”，弟弟叫做曾英杰。老高和老曾希望这对姐弟能做当代奇人英杰，为历史悠久的家族增光。

圣诞节来临之前，英语老师鼓励同学们多练口语，不仅要说，还要多参加各种圣诞活动，可以同学之间互相赠送贺卡，收到贺卡的一方要为自己的朋友修改贺卡上的语法错误。奇奇收到了很多有趣的贺卡，她回到家，迫不及待地将这叠纸片儿展示给正在打扫卫生的妈妈看。高老师迅速皱起了眉头，猛地攥紧了几张贺卡，它们一下子变得像她的脸一样皱巴巴的。

“你为什么能收到这么多贺卡？你是不是在谈恋爱！这些东西多占地方啊，一堆废纸，你再拿回来我就扔了。”高老师手脚没停，把贺卡往茶几上一扔，继续用力用拖把擦地，她的指节变成了白色，“沙发上这些玩具不好看，多大的人了还玩洋娃娃，我这就拿去送给楼下的流鼻涕的小女孩。”

“可是我很喜欢啊。”奇奇嗫嚅着。

“是啊，你喜欢这些，玩得高兴了，谁来收拾呢？还不是我！如果没有我，你能这么轻松吗！”

高老师向来是个绝顶聪明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她眼神一转，发现英杰居然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指，马上就是一通训：“肥猪！作业写了吗？你还在玩！这次期中考试第几名啊？你的班主任老师都告诉我了，说你成绩下滑很多，以后怕是连职高都去不了！”

英杰赶紧垂下双手，低着头站在一边。

总而言之，高老师在学校的班级里是女王一般的人物，在家里也一样，她事无巨细地指挥着自己的儿子女儿做这做那，见不得他们有片刻安宁，不允许他们在家里的时候锁上各自房间的门，她要保持随时能进入女儿儿子房间的权力。她还在书房的门上装了一小块玻璃，当孩子们在房间里写作业或者看书的时候，她就从这里窥视，监督他们好好学习。女儿儿子在学校的情况，交了什么朋友，几点在什么位置干什么，尽在掌握，这让高老师很有成就感。而这个家里的爸爸，老曾，主要的工作是招聘县城里新来的老师，每当要招一个年轻女孩入职的时候，高老师就会和他在家里大吵一架，逼着老曾承认自己和年轻女孩之间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如果老曾想要她消停，就不得不认错，而一旦认错，她就更不会消停。后来，无论高老师怎么吵怎么闹，老曾就是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像僵尸一样直挺挺地，如果高老师闹得狠了，指着鼻子骂上一天，他就搬出去在酒店里住上几天，避避风头。这样一来，可害惨了奇奇和英杰，他们不仅要应付学校里繁重的课程，回到家，还不得不忍受母亲的垃圾话和冷暴力攻击。高老师总是怀疑一切，没有什么可以限制她的想象力。她常常沉迷于自己构建出的虚幻世界中，思考一些没有任何证据的证明会发生的坏事。老公是否被小妖精勾引走了，儿子是否被小妖精勾引走了，女儿是不是早恋了？她怕女儿儿子早恋，更怕他们成年后没人要，当然那是肯定不会发生在她——高凤——的子女头上的，因为她一直很努力很认真地管理着他们，而他们理所应当能够过上一种平均水准以上的生活，取得超越父母的成就。在她所定义的这种普通生活中，婚姻和子女都是有存在的必要的，只是他们不能出现在当下这个时候。高老师常常躺在床上整夜整夜睡不着，她天天想着自己绝对不能被人瞧不起，要是家人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她想到这里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街坊邻居该怎么看自己这个当妈的呢？那些碎嘴子大妈会怎么想自己？会怎么看这个自己精心经营的家？

有一天午餐的时候，当然，这天老曾照例不在家，高老师边吃饭边思考，越想越气，觉得自己老公现在不知道在哪儿和狐狸精鬼混呢，自己付出这么多，女儿儿子也不领情，还摆脸色给自己看，吃饭吃到一半，怒从心头起，“马勒戈壁的曾老头，我要剁了你！”突然她手臂一伸，将桌上的饭菜连汤带水推到地上。奇奇和英杰被妈妈的举动吓呆了，“草泥马的小瘪崽子，还吃个屁，吃屎去吧。考试考不好，家务做不了，养了你们俩蠢蛋，我这辈子全毁了！”高老师一把掀翻桌子，还是觉得不解气，大踏步进到厨房里，把碗橱里的碗拿出来一个个摔在地上，桌面上装油盐酱醋的调料瓶也未能幸免，“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她边摔边骂，骂不得好死的老曾，骂蠢如猪狗的女儿儿子，尤其是女儿奇奇，这么丑这么蠢，快高考了成绩还是这么糟糕，每天在学校就知道去勾引野男人！她一声高似一声地哭着叫着骂着，一边拿眼睛暗觑两个孩子的反应，她的闹腾劲儿可不能白费。她早就知道，对于这些中学未毕业的小兔崽子们，父母几乎就是一切。她不仅要他们听她的话好好学习，她还要操纵他们的一切。她知道他们逃不了。奇奇面无表情，身体僵硬，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英杰也被妈妈吓坏了，他从不被允许拥有自己的手机，赶紧趁乱拿了沙发上的妈妈的手机，迅速给爸爸拨打电话：“爸爸，你快来救我们，妈妈发疯了，乱摔东西！”老曾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摔东西啊，过会儿就好了，我下午再给她打电话。”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生下来就在蜜罐里泡着！你们这辈子没受过任何挫折！一点也没有！所以这么不懂事！”

“你就是不想努力！就是懒惰！朱元璋他爹也不是老贵族，他怎么就能做皇帝呢？”

“你们不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教育出这样的孩子！”

“你就是不想读书了！我可算知道了，小兔崽子，我为你付出了一切，你连个书都念不好！”

“妈妈，我会好好念书的，你别摔了。”奇奇哭道。

“你这张丑脸，留着也没用，不如我用这块碎玻璃划了算了！你这个丑八怪，一条臭虫，死了算了！”高老师捡起一片碎玻璃，抬起手作势要划奇奇的脸。这位母亲披头散发，目眦欲裂，咬牙切齿地说，“你爸爸，舅舅，姨妈们都是不争气的东西，不想听我的话，凭他们那点本事，当然赚不到钱，所有人都在让我丢脸，你们想想，我该怎么活……”英杰冲上去拽住她，死死抓住她的手腕，高老师此时正在气头上，力气奇大，瘦小的身子竟然可以和青春期的肥壮的儿子角力。奇奇突然叫了一声，然后又努力地把呜咽咽下去，声音毛毛糙糙的，仿佛嗓子里堵着个仙人球。她全身筛糠一般地抖着，动也动不了了。高老师手一松，缓缓坐在地上，“我这辈子算完了，全是你们的错，你们都不听我的……” 英杰看着落在地上脏兮兮的锋利的玻璃片，心念一动。

第二章   “奇奇玛丽”去哪儿了

寒假期间，不知道奇奇从哪里弄来了一张英国老电影碟片，讲述了一对欢喜冤家的爱情冒险故事，她看得如痴如醉，常常幻想自己是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童年和青梅竹马的小王子一起在城堡里学习，成年后去南美雨林冒险，保护珍稀动植物，在危急关头拯救世界，再顺便收获一个温柔体贴英俊高大的男友。奇奇有一个小本子用来记录自己的心事，她把自己的照片和偷偷喜欢的男孩子的照片细致地剪下来，重叠着贴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他吻她。奇奇用红笔在自己的头像边写了电影女主角的名字“玛丽”，用蓝色的笔在男孩的脑袋旁边写了男主角的名字“詹姆斯”。小本子压在枕头下面，有时候她会在睡前写一写当天发生的事情，眼泪和小抱怨都给了小本子。她当然不能写到太晚，高老师会随机巡夜，只要看到门缝下有亮光，她就会突然打开女儿或儿子的房门，然后把他们痛骂一通，考前的每一分钟都非常重要，每一场考试都非常重要，而学习的间隙之中挤出来的睡觉时间又是那么少，所以必须充分利用。在奇奇心里，枕头下就是自己的安全地带，睡前是唯一被允许的做梦时光，即使只有几分钟。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向前走，奇奇和英杰的成绩还是没什么起色，高老师越来越急，她确定，儿子女儿的学生生活中肯定还有什么没有被她发现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一家人又能坐在一起吃饭。高老师吃着吃着突然放下了筷子，奇奇和英杰心中一沉。

“奇奇啊，不是妈说你，你也要好好学习，一天天就知道想男人。‘玛丽’，你的‘詹姆斯’可有正眼瞧过你？毕竟你那么丑！嘿嘿嘿嘿。”高老师皮笑肉不笑，咧着嘴角，眯着眼睛，脸上的肌肉被用力拉扯着，最终挤出了一个轻蔑的表情。“瞅瞅你那丑样子吧，又懒惰又邋遢。还‘玛丽’，我看你就是个小王八羔子，我问你，你是什么品种的癞蛤蟆？”

“你偷看了我的日记本？”奇奇脸色刷白，手抖得碗都端不住。

“我不仅看了你的花痴照片，我还看了你写的关于我的坏话！呵呵。”高老师一阵冷笑，“老曾，你听听这叫什么事，我的女儿，在日记本里把我描述成一个心肠歹毒的巫婆！如果不看，我怎么能知道这些呢，我今天非撕了你的嘴不可！”

奇奇什么也没回答，继续把饭往嘴里塞，晶莹的眼泪一串串地掉进了碗里。

“是谁啊？姐姐花痴谁了？她班上的篮球队长吗？又高又帅的那个？”英杰赶紧问，一脸好奇。

“哦哦，还是个打篮球的，是不是看上了人家身体强壮啊……”高老师突然大笑，眼中射出一道怨毒的精光。“你们！没有任何事情可以隐瞒我！你们一抬屁股我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小王八羔子，玛丽·高姿，高姿高姿，小高姿，哈哈哈，这个名字很适合你嘛。”英杰笑得前仰后合。“可算知道姐姐的思春对象咯！”

老曾一言不发地继续吃饭，他对家人们的快乐一无所知，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有家国情怀。既然社会上约定俗成由男人赚钱养家，那么他就去赚钱，至于家里的事情，就该全权由妻子负责，他绝不会过问。

第二天，英杰就开始管姐姐叫“玛丽·高姿”。他在家里这样称呼她，在学校里也这样称呼她，还把这个绰号的来历告诉学校里的其他人，添油加醋地讲述了奇奇对篮球队长的单相思。同学们都听得津津有味，然后再添油加醋地把这个故事传播开去。他们开始带着嘲讽的语气管奇奇叫“奇奇玛丽”，“玛丽公主”，即使是偶尔在走廊上遇到的从来没说过话的陌生同学，他们也可以这样揶揄她一句。显然，英俊的篮球队长也未能幸免于难，他班上的男同学们本来就非常嫉妒他受女生欢迎，这下可算找到机会报复了，“詹姆斯，我亲爱的詹姆斯，你为什么是詹姆斯。”“你就是被年级四大丑女之一的奇奇玛丽爱上的白马王子詹姆斯殿下吗？”周围的人哄堂大笑，大家都获得了很多快乐。

在学校里，显然没人愿意和遭到嘲笑的女孩呆在一起，他们生怕自己被当成了她的朋友。一条脏臭秃瘸的流浪狗，即使是路过的乞丐也要踢上一脚。奇奇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学习成绩飞速下滑，整天打瞌睡，浑浑噩噩的。高老师虽然还是很心烦，但是现在她已经彻底驯服了自己的丈夫，女儿和儿子，现在他们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这一点让她在外人面前还是有点得意的。直到有一天，高老师洗衣服的时候发现女儿的秋衣上有血迹，她马上把女儿拖到客厅，命令她脱下衣服，吃惊地发现女儿左手上臂三角肌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伤口超过7厘米，口子几乎围着她的小细胳膊转了半圈，嫩肉外翻，是新鲜的伤口。

“这伤口，是怎么回事！你又在学校里做了什么！”高老师大怒。

“不知道。也许碰到哪里划伤的吧。”奇奇淡漠地回答，语气很轻松。她微微偏着脑袋，有点好奇地打量着那道伤口，仿佛那是别人的胳膊，而她只是个侦探，正在母亲的协助下追踪那道伤口的来历。她不记得了，这道伤口，别的伤口，她通通不记得了。

晚自习放学后，奇奇慢慢走过每天回家都会路过的桥，她扶着栏杆，看着黑黢黢的河水，平静的河面下暗流涌动。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苦，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明天会更好吗？可是所有人都说18岁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明天会更糟糕吗？这样糟糕的日子有什么继续过的必要呢？回家？哪里才是家？她不想再回教室了，也不想再回家了。她就这样呜呜咽咽地哭下去，想放声哭又怕路过的人听见，就用袖子紧紧捂住嘴，身子一抽一抽的。夜深了，桥上的人越来越少，同学都回家去了，路灯也暗了一点，桥上那个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

月色中，河水闪着鳞鳞的光，永不止歇地向前流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