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天对艾玛来说,是一个死气沉沉的日子。一切都似乎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外部弥漫着一片迷雾,痛苦沉入了心灵的深处,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就像冬天的风吹过一片废墟。这是对一去不复返的时光魂牵梦萦、大功告成后感到的心力交瘁,习以为常的行动忽然被打断、或者经久不息的震荡突然中止带来的痛苦。
就像那年从沃比萨回来,合舞的形象还在头脑里旋转一样,她觉得闷闷不乐,灰心失望,甚至麻木不仁。莱昂又出现了,更高大,更漂亮,更温存,更模糊;他虽然走了,但并没有离开她,他还在这里,房屋的墙壁似乎把他的影子留了下来。她的眼睛舍不得离开他走过的地毯,他坐过的空椅子。河水一直在流,后浪慢慢推着前浪,顺着滑溜的河堤流过去。他们在这里散过多少次步,听着水波潺潺地流过长满了青苔的石子。他们享受过多么美好的阳光!多么美好的下午,单单两个人,在花园深处的树荫下!他不戴帽子,坐在一张木条长凳上,高声朗诵;草原上的清风吹得一页一页的书窸窣作响,棚架上的旱金莲簌簌摆动……啊,他走了,他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是使幸福有可能实现的唯一希望!幸福出现的时候,她怎么不紧紧抓住!幸福就要消逝的时候,为什么不双膝跪下,双手拉住不放?她诅咒自己为什么不敢爱莱昂;她多么渴望吻莱昂的嘴唇。她甚至想跑去追他,扑进他的怀抱,对他说:“是我呀,我是你的了!”但是艾玛一想到重重的困难,心里先就起了一片混乱,而她的欲望却因为后悔反而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从这时起,对莱昂的回忆仿佛是她忧郁的中心;回忆在忧郁中闪闪发光,好像漂泊的游子在俄罗斯大草原的雪地里留下的一堆火。她赶快向这堆火跑去,蹲在火旁,轻巧地拨动快要熄灭的火堆,到处寻找能够把火烧旺的柴草;于是最遥远的回忆和最近发生的事情,感觉到的和想象到的,烟消云散了的对肉欲的渴望,像风中枯枝一样摇摇欲坠的如意算盘,没有开花结果的道德观,已经落空了的希望,家庭里的鸡毛蒜皮,她都集拢了,捡起来,加到火堆里去,使她的忧郁变得暖和一点。然而火焰却越烧越低了,也许是燃料不够,或者是堆积太多。情人不在眼前,爱情也就渐渐熄灭,习惯的压力太大,压得她出不了气;火光映红过她灰色的天空,后来笼罩在阴影中,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她的头脑昏昏沉沉,误以为讨厌丈夫就是思念情人,怨恨的创伤就是柔情重温。但是狂风一直在吹,热情已经烧成灰烬,没有人来援助,没有太阳照耀。她感到四面八方一片黑暗,自己失落在彻骨的寒冷中。于是托特的坏日子又重新开始了。她认为现在比那时还更不幸,因为她已经有了痛苦的经验,并且相信痛苦是没完没了的。
一个女人为了爱情勉强自己作出这样大的牺牲,只好在花哨的小玩艺中寻求满足。她买了一个哥特式的跪凳,一个月买了十四个法郎的柠檬来洗指甲;她写信去卢昂买一件开司米蓝袍;她在勒合店里挑了一条最漂亮的绸巾;她把绸巾当室内服的腰带用;她把窗板关上,手里拿一本书,穿着这身奇装异服,躺在一张长沙发上。她常常改变头发的式样:她梳中国式的头发,有时云鬓蓬松,有时编成发辫;她把头发中间的分缝留在一边,像男人的头发一样在下边卷起。她心血来潮要学意大利文:她买了几本词典,一本文法,一些白纸。她试着认真读书,读历史和哲学。夜里,有时夏尔忽然惊醒,以为有人找他看病:“就来。”他含糊地说。其实只是艾玛擦火柴的声响,她要点灯看书。不过她读书也像刺绣一样,刚开个头,就塞到衣橱里去了;她读读停停,一本没完,又换一本。她一赌气,就容易走极端。一天,她和丈夫打赌,硬说一大杯烧酒,她也能喝个半杯,夏尔笨得说了声“不信”,她就一口把酒喝完。
艾玛虽然看起来轻飘飘的(这是荣镇的女人议论她的话),但是并不显得快活,习惯使她嘴角上保留了一条固定不动的皱纹,就像失意的政客或老处女的脸一样。她的脸色苍白,好像一块白布;鼻子上的皮朝着鼻孔的方向拉得更紧,眼睛看人显得心不在焉。她在鬓角上发现了三根灰头发,就说自己老了。她时常昏倒。有一天,她甚至吐了一口血,夏尔心里一急,外表也就显得不安。“得了!”她回答道,“这有什么关系?”夏尔跑到诊室里去;他坐在大扶手椅里,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对着做成标本的人头哭了起来。于是他给他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求她来一趟,他们在一起谈艾玛的事,谈了很久。能够作出什么决定呢?既然她拒绝治疗,那该怎么办呢?“你知道应该怎样对付你的女人?”包利法奶奶回答说,“那就是逼她去做事,用两只手干活!要是她像别人一样,不得不挣钱过日子,她就不会无所事事,胡思乱想,晕头转向了。”“不过,她并不是无所事事呀!”夏尔说。“啊!她有事做!什么事呀?看小说,读坏书,读反对宗教的书,用伏尔泰的话讥笑神甫。还不止这些呢,我可怜的儿子,一个不信教的人总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是他们决定不让艾玛看小说。这似乎不容易做到。好奶奶包下来了:等她路过卢昂的时候,她要亲自去找租书的人,说艾玛不再租阅了。万一书店硬要做这种毒害人心的勾当,难道他们不会告到警察局去?婆婆和媳妇的告别是干巴巴的。她们在一起待了三个星期,可没有说过几句话,只不过在餐桌上见面时,或者夜晚上床以前问一声好,说一句客套话而已。包法利奶奶星期三走,这是荣镇赶集的日子。广场从早晨起,就挤满了大车,都是车头朝下,车辕朝天,从教堂到客店,顺着房屋,摆了长长的一排。对面是搭帆布棚的小摊子,出售布帛、被褥、毛袜,还有马笼头和蓝丝带,丝带一头露在布包外面,随风飞舞。地上摆着粗糙的铜器铁器,一边是金字塔形的鸡蛋堆,一边是放着干酪的小柳条筐,垫底的草黏黏地伸出筐外;在打麦机旁边,咯咯叫的母鸡从扁平的笼子里伸出头来。老乡挤进了药房的门就站着不动,有时简直要把铺面挤塌。每逢星期三,药房里总是人满满的,大家挤进去,与其说是买药,不如说是看病,奥默先生的大名在周围的村子里可响着呢。他胆大皮厚,哄得乡巴佬五体投地。他们把他当作比真医生还更伟大的医生。
艾玛靠着窗子(她时常靠着窗子看热闹:在外省,窗口可以取代剧院和散步场),望着乱嘈嘈的乡巴佬,消遣时光,忽然看见一位穿着绿色丝绒外套的先生。他戴了一副黄色的手套,虽然脚上罩着粗皮的鞋罩;他向着医生的住宅走来,后面跟着一个乡下人,低着脑袋,好像心里有事似的。“医生在家吗?”他问在门口和费莉西谈天的朱斯坦。他以为朱斯坦是医生的用人,就说:“请通报一声:于谢堡的罗多夫·布朗瑞先生要见他。”新来的人并不是为了炫耀他有地产,才把地名放在他的姓名前面,其实只是为了说明他的身份。于谢堡的确是荣镇附近的一片地产,他不久前买下了城堡,还有两个农场,亲自耕种,但是并不太费工夫。他过的是单身生活,人家说他“一年起码有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夏尔走进了会客厅。布朗瑞先生指着他的用人说:他要放血,因为他觉得“浑身有蚂蚁咬似的”。“放血就不痒了。”用人什么意见也听不进去。于是包法利要人拿来一捆绷带、一个脸盆,并且请朱斯坦端住盆子,然后,他对脸色已经发白的乡下人说:“不要害怕,老乡。”“我不怕,”乡下人答道,“动手好了!”他假装好汉,伸出了粗胳膊。柳叶刀一刺,血就喷了出来,一直溅到镜子上。“把盆子端过来!”夏尔喊道。
瞧!”乡下人说,“人家会说是一小道泉水在流!我的血多红啊!这该是好兆头,对不对?”“有时候,”医生接着说,“开头不觉得怎么样,忽然一下就昏倒了,特别是身体结实的人,像他这样的。”乡下人一听这话,手指头转动的匣子拿不住了。肩膀突然往后一倒,把椅子背压得嘎吱响,帽子也掉在地上。“我早就说过了。”包法利用手指捺住血管说。脸盆开始在朱斯坦手里摇晃;他的膝盖在打哆嗦,脸也白了。“太太!太太!”夏尔喊道。她一步跳下楼梯。“拿醋来!”他叫道,“啊!我的上帝!一下子倒了两个!”他一紧张,纱布也绑不好。“不要紧。”布朗瑞先生把朱斯坦抱在怀里,没事人似的说道。他把他抱到桌上,背靠墙坐着。包法利夫人动手解开他的领带。衬衫的带子打了一个死结;她轻巧的手指花了几分钟,才把年轻人颈上的死结解开;然后她把醋倒在她的麻纱手绢上;她一下一下地擦他的太阳穴,并且小心在意地擦一下,吹一口气。赶车的乡下人醒过来了;但朱斯坦还是昏迷不醒,蓝眼珠给灰白的巩膜遮住了,就像牛奶中的蓝花一样。“不要让他看见血。”夏尔说。
包法利夫人拿起脸盆。她要弯腰才能把盆子放到桌子底下,弯腰时她的袍子(这是一件夏天穿的袍子,有四道皱褶,黄颜色,腰身长,裙幅宽)就像喇叭花一样摊开在周围的石板地上;因为艾玛俯下身子,伸开胳膊时,有一点站不稳,鼓起来的衣服有些地方紧紧贴住身子,露出了她上半身的曲线。随后,她去拿瓶水来,溶化了几块糖,那时候药剂师才到。女佣去找他,他正在发脾气;看见他的学徒睁开了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围着学徒兜圈子,从上到下地打量他。“不中用!”他说,“小笨蛋,的的确确,三个字:不中用!放放血到底算得了什么呀!你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怕的好汉呢!大家看,他就是爬上树梢也不头晕、还能摇落核桃的松鼠呢!啊!对了,说吧,吹牛吧!难道这是将来开药房的人才吗?因为说不定有一天,情况紧急,法院会传你去医治法官的良心呢。那时你可不能毛手毛脚,一定要冷冷静静,说话头头是道,像一个男子汉,否则,就要当大傻瓜了!”朱斯坦没有回答。药剂师继续说:“谁请你来的?你老给包法利先生和太太添麻烦!再说,星期三我更少不了你。现在,药房里还有一大堆人呢。为了关心你,我什么都丢下不管了。得了,走吧!快跑!等着我,不要打了瓶子!”
等到朱斯坦穿好衣服走了之后,大家又谈到昏倒的事。包法利夫人从来没有晕倒过。“女人不晕倒,真了不起!”布朗瑞先生说,“其实,有些男人都太脆弱。有一次决斗,我就看到一个见证人,只听到手枪装子弹就昏过去了。”“我呢,”药剂师说,“看见别人出血,我一点也不在乎;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血在流,若是想得太多,我就要昏倒了。”这时,布朗瑞先生把他的用人打发走,叫他放心,因为他已经如愿以偿了。“他一心血来潮,倒使我认识了你们。”他又加了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瞧着艾玛。然后,他把三个法郎放在桌子角上,随随便便打个招呼就走了。他不消多久就到了河对岸(那是他回于谢堡必经之路);艾玛看见他在草原上,在白杨树下走着,走走又放慢了脚步,好像一个有心事的人。“她很讨人喜欢!”他心里想,“她很讨人喜欢,这个医生的太太!牙齿很白,眼睛很黑,脚很迷人,样子好像一个巴黎女人。她到底是哪里来的?那个笨头笨脑的小子又是从哪里搞到她的?”罗多夫·布朗瑞先生三十四岁,脾气粗暴,眼光敏锐,和女人往来很多,对风流事了如指掌。他看中了这个女人,就打她的主意,也考虑她的丈夫。
“我想他一定很蠢。不消说,她对他感到厌倦了。他的指甲很脏,胡子三天没刮。他在外头看病人的时候,她待在家里补袜子。她一定很无聊!想住到城里去,每天晚上跳波尔卡舞!可怜的小娘们儿!她渴望爱情,就像砧板上的鲤鱼渴望水一样。只要三句情话,她就会服服帖帖!她一定温柔!可爱!……是的,不过事成以后,怎样摆脱她呢?”隐隐约约预见到寻欢作乐会带来的困难,他又想起他的情妇来了。那是他供养的一个卢昂的女戏子:一回想她的形象,他就觉得腻味。“啊!包法利夫人,”他想,“比她漂亮多了,特别是鲜艳多了。维吉妮肯定在发胖。玩她也没意思。再说,她长臂虾都吃上了瘾!”田野里没有人,罗多夫只听见他的靴子有节奏地碰到草的飒飒声,蟋蟀伏在远处的燕麦下发出的唧唧声。他仿佛又看见艾玛在厅里,穿着他刚才看到的衣服,他把她的衣服剥光了。“我要把她搞到手!”他喊了起来,一手杖把面前的土块敲了个粉碎。他立刻盘算如何耍手腕。他问自己:“在哪里会面?怎么要她来?她还要不断管孩子、女仆、邻居、丈夫,各种各样的头痛事。去他的吧!”他说,“太花时间了!”然而他又重新想起:
“只是她的眼睛,就像钻子一样钻进你的心里。还有梦一般的脸色!……我就爱这样迷离恍惚的女人!……”到了阿格伊山坡高头,他的决心已经下定。“只等找机会了。有啦!偶尔去看看他们,送些野味,送些鸡鸭;需要的话,我去放血;成了朋友,就请他们到家里来……啊!不必了!”他心中又起了一个主意,“不是快开展览会了吗?她会来的,我会见到她的。一开了头,只要大胆,这不就成了吗!”
8
这闻名遐迩的展览会果然开幕了!从盛大节日的早上开始,居民就在门口说长道短,议论准备工作做得怎样;镇公所门口装饰了常春藤;草地上搭起了一座帐篷,准备摆酒席,而广场当中,教堂前面,有一架中世纪的射石炮,等到州长光临,或者农民受奖的时候,就要鸣炮。国民自卫队从比希开来(荣镇没有自卫队),和比内率领的消防队联合参加检阅。这一天,比内的衣领比平时还高,制服紧紧裹在身上,胸部挺起,一动不动,仿佛只有下半身两条腿才会动似的,抬腿也有节奏,一步一拍,动作一致。税务官和联队长似乎要见个高低,显显本领,就要部下各自操练。观众只见自卫队的红肩章和消防队的黑胸甲你来我往,川流不息,红的才走,黑的又来!他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盛大的场面!好些人家头一天就把房屋打扫干净;三色的国旗挂在半开半关的窗子外面;家家酒店都是高朋满座;天气晴朗,上了浆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围巾在阳光下闪耀,似乎比雪还白,在星罗棋布的五颜六色衬托之下,深色的外套和蓝色的工装越发显得单调了。附近的农村妇女生怕弄脏了长袍,就把下摆卷起,用大别针紧紧扣在身上,一直等到下马的时候才解开;她们的丈夫却相反,只爱惜他们的帽子,把手帕遮在上面,还用牙齿咬住手帕的一个角。
人群从村子的两头走上大街。小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有人出来;时不时地听得见门环响,戴线手套的太太们出来看热闹,门就关上了。大家特别津津乐道的是两个长长的三角架,上面挂满了灯笼,竖立在要人们就座的主席台两边。另外,在镇公所门前的四根圆柱上,绑了四根旗竿,每根竿子上挂了一面淡绿色的小旗,旗子上绣了金字。一面旗子上绣的是商业,另一面是农业,第三面是工业,第四面是艺术。大家兴高采烈,人人笑逐颜开,只有勒方苏瓦老板娘一个人显得闷闷不乐。她站在厨房的台阶上,仿佛下巴在嘀咕似的说道:“真是胡闹!这些帆布篷子真是胡闹!难道他们以为州长也像一个街头艺人,会坐在帐篷底下吃午餐吗?这些阻碍交通的摊子,难道能说是造福乡里吗!早知道这样,犯得着到新堡去找一个蹩脚厨子来吗!为什么找人呢?为这些放牛的!为赤脚的流浪汉!……”药剂师过来了。他穿着黑色的礼服,一条米黄色的裤子,一双狸毛皮鞋,尤其难得的是戴了一顶小礼帽。“对不起!”他说,“鄙人很忙。”胖胖的寡妇问他到哪里去。“你觉得很奇怪,是不是?我一直钻在实验室里,就像拉·封丹寓言中写的老鼠钻在干酪里一样。”“什么干酪?”老板娘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奥默接着说,“我只是跟你讲,勒方苏瓦太太,我习惯于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过今天,情况不同了,我不得不……”“啊!你到那边去?”她说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气。“是的,到那边去,”药剂师诧异地回答道,“我不是咨询委员会的委员吗?’勒方苏瓦大娘打量了他几分钟,最后笑着说:“那是另外一码事!耕田种地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懂得那一套吗?”“当然懂得,因为我是药剂师,也就是化学家嘛!而化学的目的,勒方苏瓦太太,就是认识自然界一切物体的分子之间的相互作用,农业当然也包括在化学的范围之内了!事实上,肥料的合成、酒精的发酵、煤气的分析、瘴气的影响,这一切的一切,我要问你,不是不折不扣的化学吗?”老板娘无言对答。奥默又接着说:
“你以为做一个农学家,就要自己耕田种地、养鸡喂鸭吗?其实,他更需要知道的倒是物质的成分,地层的分类,大气的作用,土地、矿床、水源的性质,各种物体的密度和毛细管现象!其他等等。一定要彻底掌握了卫生原理,才能指导、批评如何建筑房屋,喂养牲口,供应仆人食物!勒方苏瓦太太,还要掌握植物学,学会分辨草木,你明白吗?哪些对健康有益,哪些有害;哪些产量低,哪些营养高;是不是应该在这边拔,再在那边种;繁殖一种,消灭另一种;总而言之,要读小册子和报章杂志,才能了解科学发展的情况,总要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才能指出改进的方法……”老板娘的眼睛没有离开法兰西咖啡馆的门,药剂师却接着说:“上帝保佑,假如我们的农民都是农学家,或者他们至少能多听听科学家的意见,那就好了!因此,我最近写了一本很有用的小册子,一篇有七十二页的学术论文,题目是:《论苹果酒的制作法及其效用,附新思考》。我送到卢昂农学会去了,并且很荣幸地被接受为会员,分在农业组果树类。哎,要是我的作品能够公布于世……”但是药剂师住口了,因为勒方苏瓦大娘看来心不在焉。“看他们!”她说,“真不懂!简直不成话!”
她耸一耸肩膀,把胸前毛衣的网眼也绷开了。她伸出两只手来,指着她对手开的小餐馆,里面传出了歌声。“你看,这长久得了吗?”她又说了一句,“不到一个星期,不关门才怪呢!”奥默一听,吓得倒退了两步。她却走下三级台阶,在他耳边说道:“怎么!你不晓得?这个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那真是祸从天降!”药剂师叫了起来,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他总不会没有话说。于是老板娘就讲起这件事来,她是听吉约曼先生的用人特奥多讲的。虽然她恨小餐馆的老板特利耶,但也不肯放过勒合。他是一个骗子,一条爬虫。“啊!且慢!”她说,“菜市场里那个人不就是他吗?他正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人戴了一顶绿色的帽子。她还挎着布朗瑞先生的胳膊。”“包法利夫人吗!”奥默说,“我得过去招呼一下。说不定她要在院子里,在柱廊下找个座位。”勒方苏瓦大娘想叫住药剂师,还要罗罗嗦嗦地讲下去,可是他不听她的,赶快走开了,嘴上还挂着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礼服的下摆在后面随风飘动,占了好大地方。罗多夫老远就看见了他,却加快了脚步,但是包法利夫人气喘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不太客气地微笑着对她说:
“我是要躲开那个胖子:你知道,我说的是药剂师。”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想。他继续往前走,一面斜着眼睛看她。她的侧影很安静,简直叫人猜不透。她的脸在阳光下看得更清楚。她戴着椭圆形的帽子,浅色的帽带好像芦苇的叶子。她的眼睛在弯弯的长睫毛下望着前面,虽然睁得很大,但由于白净的皮肤下面血在流动,看来有点受到颧骨的抑制。她的鼻孔透出玫瑰般的红颜色。她头一歪,看得见两片嘴唇之间珍珠般的白牙齿。“难道她是在笑我?”罗多夫心里想。其实,艾玛捅他,只是要他当心;因为勒合先生陪着他们,没话找话地说上一两句:“今天天气真好!大家都出来了!今天刮的是东风。”包法利夫人和罗多夫一样,都懒得回答,但是只要他们稍微一动,他就凑到他们身边问道:“有什么吩咐吗?”并且作出要脱帽的手势。他们走到铁匠店前,罗多夫突然不从大路到栅栏门去,拉着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条小路,并且喊道:“再见,勒合先生!祝你快乐!”“你真会打发人!”她笑着说。“为什么,”他回答说,“要让别人打搅?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艾玛脸红了。他没有说完他的话。于是他又谈起好天气,谈起草地上散步的乐趣来。有些雏菊已经长出来了。
“这些温存体贴的雏菊,”他说,“够本地害相思的姑娘用来求神问卦的了。”他又加上一句:“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说好不好呀?”“难道你也在恋爱吗?”她咳嗽了一声说。“哎!哎!那谁晓得?”罗多夫答道。草地上的人多起来了,管家婆拿着大雨伞、大菜篮,带着小孩子横冲直撞。你还要时常躲开一溜乡下女人,穿蓝袜子、平底鞋、戴银戒指的女佣,你从她们身边走过,就闻得到牛奶味。她们手拉着手,顺着草地走来,从那排杨树到宴会的帐篷,到处是人。好在评审的时间到了,庄稼汉一个接着一个,走进了一块用绳子拴着木桩圈出来的空场子。
牲口也在里面,鼻孔穿着绳子,大大小小的屁股乱糟糟地挤成一排。有几头猪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呼喊;母牛弯着后腿,肚皮贴着草地,在慢慢地咀嚼,还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牛蝇围着它们嗡嗡飞。几个赶大车的车夫光着胳膊,拉住公马的笼头,公马尥起蹶子,朝着母马扯开嗓子嘶叫。母马却老老实实地待着,伸长了鬣毛下垂的脖子,小马驹躺在母马身子下面,有时站起来吮几口奶;这些牲口挤在一起,排成一行,动起来就像波浪随风起伏一样,这里冒出雪白的鬃毛,那里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来回攒动的人头。在围场外面大约一百步远的地方,有一头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个铁环,一动不动,好像一头铜牛。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用绳子牵着它。这时,在两排牲口中间,来了几位大人先生,他们走的脚步很重,每检查一只牲口之后,就彼此低声商量。他们当中有一位显得更重要,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录。他就是评判委员会的主席:邦镇的德罗泽雷先生。他一认出了罗多夫,就兴冲冲地走过来,作出讨人欢喜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怎么,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伙儿的事情不管吗?”罗多夫满口答应说他一定来。但等主席一走,他就对艾玛说:
“说老实话,我才不去呢。陪他哪里比得上陪你有意思!”罗多夫虽然不把展览会放在眼里,但是为了行动方便,却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蓝色请帖,有时还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对展品不感兴趣。他一发现,马上就改变话题,嘲笑荣镇女人的打扮;接着又请艾玛原谅他的衣着随便。他的装束显得不太协调,既普通,又讲究,看惯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会看出他的生活与众不同。他的感情越出常轨,艺术对他的专横影响,还总夹杂着某种瞧不起社会习俗的心理。这对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人恼火。他的细麻布衬衫袖口上有皱褶,他的背心是灰色斜纹布的,只要一起风,衬衫就会从背心领口那儿鼓出来;他的裤子上有宽宽的条纹,在脚踝骨那儿露出了一双南京布面的漆皮鞋。鞋上镶的漆皮很亮,连草都照得出来。他就穿着这样贼亮的皮鞋在马粪上走,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草帽歪戴在头上。“再说,”他又补充一句,“一个人住在乡下的时候……”“做什么都是白费劲。”艾玛说。“你说得对!”罗多夫接过来说,“想想看,这些乡巴佬,没有一个人知道礼服的式样!”于是他们谈到乡下的土气,压得喘不出气的生活,幻灭了的希望。“因此,”罗多夫说,“我沉在忧郁的深渊里……”
“你吗!”她惊讶得叫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很快活呢?”“啊!是的,表面上是这样,因为在人群中,我总在脸上戴了一个嘻嘻哈哈的假面具。但是只要一看见坟墓,在月光之下,我有多少回在心里寻思:是不是追随长眠地下的人好些……”“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说,“难道你就不想他们!”“我的朋友吗?那是什么人呀?我有朋友吗?谁关心我呀?”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嘴里不知不觉地吹出了口哨的声音。但是他们不得不分开一下,因为有一个人抱着一大堆椅子从后面走来了。椅子堆得这样高,只看得见他的木头鞋尖和张开的十个指头。来的人是掘坟墓的勒斯蒂布杜瓦,他把教堂里的椅子搬出来给大家坐。只要和他的利益有关,他的想象力是丰富的,所以就想出了这个办法,要从展览会捞一点好处;他的想法不错,因为要租椅子的人太多,他不知道听谁的好。的确,乡下人一热,就抢着租椅子,因为草垫子闻起来有香烛的气味,厚厚的椅背上还沾着熔化了的蜡,于是他们毕恭毕敬地坐了上去。包法利夫人再挽住罗多夫的胳膊。他又自言自语地说起来:
“是啊!我总是一个人!错过了多少机会!啊!要是生活有个目的,要是我碰到一个真情实意的人,要是我能找到……哎呀!我多么愿意用尽我的精力,克服一切困难,打破一切障碍!”“可是,在我看来,”艾玛说,“你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呀!”“啊!你这样想?”罗多夫说。“因为,说到底……”她接着说,“你是自由的。”她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有钱呢。”“不要拿我开玩笑了。”他回答说。她发誓不是开玩笑。忽然听见一声炮响,大家立刻一窝蜂似的挤到村子里去。不料这是个错误的信号;州长先生还没有来,评判委员们感到很为难,不知道是应该开会,还是该再等一等。到底,在广场的尽头,出现了一辆租来的双篷四轮大马车,拉车的是两匹瘦马,一个戴白帽的车夫正在挥舞马鞭。比内还来得及喊:“取枪!”联队长也不甘落后。大家跑去取架好的枪。大家都争先恐后。有些人还忘记了戴领章。好在州长的车驾似乎也能体谅他们的苦衷,两匹并驾齐驱的瘦马,咬着马辔小链,左摇右摆,小步跑到了镇公所的四根圆柱前,正好国民自卫队和消防队来得及摆好队伍,打着鼓在原地踏步。“站稳!”比内喊道。“立定!”联队长喊道,“向左看齐!”
于是持枪敬礼,枪箍咔哩咔啦一响,好像铜锅滚下楼梯一般,然后枪都放下。于是就看见马车里走下一位先生,穿了一件银线绣花的短礼服,前额秃了,后脑有一撮头发,脸色灰白,看起来很和善。他的两只眼睛很大,眼皮很厚,半开半闭地打量了一眼在场的群众,同时仰起他的尖鼻子,使瘪下去的嘴巴露出微笑来。他认出了佩绶带的镇长,就对他解释,说州长不能来了。他本人是州议员;接着,他又表示了歉意。杜瓦施回答了几句恭维话,州议员表示不敢当;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前额几乎碰到前额,四周围着评判委员、乡镇议员、知名人士、国民自卫队和群众。州议员先生把黑色的小三角帽放在胸前,一再还礼,而杜瓦施也把腰弯得像一张弓,一面微笑着,结结巴巴地搜索枯肠,要表明他对王室的忠心,对贵宾光临荣镇的感激。客店的小伙计伊波利特走过来,接过了马车夫手里的缰绳,虽然他跛了一只脚,还是把马牵到金狮客店的门廊下,那里有很多乡下人挤在一起看马车。于是击鼓鸣炮,先生们一个接着一个走上了主席台,坐上杜瓦施夫人借给大会的红色粗绒扶手椅。
大人先生的模样都差不多。他们脸上的皮肤松弛,给太阳晒得有点黑了,看起来像甜苹果酒的颜色,他们蓬松的连鬓胡子显露在硬领外面,领子上系了白领带,还结了一个玫瑰领花。他们的背心都是丝绒的,都有个圆翻领;他们的表带末端都挂了一个椭圆形的红玉印章;他们都把手放在大腿上,两腿小心地分开,裤裆的料子没有褪色,磨得比靴皮还亮。有身份地位的女士们坐在后面,在柱廊里,在圆柱子中间,而普通老百姓就站在对面,或者坐在椅子上。的确,勒斯蒂布杜瓦把原先搬到草地上的椅子又都搬到这里来了,他甚至还一刻不停地跑到教堂里去找椅子,由于他这样来回做买卖,造成了交通堵塞,要想走到主席台的小梯子前,也都很困难了。“我认为,”勒合先生碰到回座位去的药剂师,就搭话说,“我们应该竖两根威尼斯旗杆,挂上一些庄严肃穆、富丽堂皇的东西,就像时新的服饰用品一样,那才好看呢!”“的确,”奥默答道,“但是,你有什么办法呢!这是镇长一手包办的呀!他的品味不高,可怜的杜瓦施,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艺术的天分。”
这时,罗多夫带着包法利夫人上了镇公所的二楼,走进了“会议厅”,里面没有人,他就说:“在这里瞧热闹舒服多了。”他在摆着国王半身像的椭圆桌边搬了三个凳子,放在一个窗前,于是他们并肩坐着。主席台上正在互相推让,不断地交头接耳,低声商量。最后,州议员先生站了起来。这时大家才知道他姓略万,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这个姓氏就在群众中传开了。他核对了一下几页讲稿,眼睛凑在纸上,开口讲道:“诸位先生,首先,在谈到今天盛会的主题之前,请允许我表达一下我们大家共有的感情。我说,我要公正地评价我们的最高行政当局,政府,君主,诸位先生,我是说我们至高无上、无比爱戴的国王,无论我们国家的繁荣,或是个人事业的兴隆,国王无不关心,并且坚定明智,驾御国家这辆大车,经过千难万险,惊涛骇浪,无论是平时或是战时,都能振兴工业,商业,农业,艺术。”“我看,”罗多夫说,“我该靠后一点坐。”“为什么?”艾玛问道。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州议员的声音提得特别高。他激动地讲道:“诸位先生,内战血染广场,工商业主夜半被警钟惊醒,标语口号颠覆国家的基础,这种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因为,”罗多夫接着说,“下面的人看得见我;这样一来,我要花半个月来道歉还怕不够呢!你要晓得,像我这样名声不好的人……”“哎呀!你怎么糟踏自己!”艾玛说。“不,不,我的名声是糟透了,我说的是真话。”“但是,诸位先生,”州议员接着说,“如果我们不去回想这些黑暗的情景,而把我们的目光转移到我们美丽祖国的现实情况上来,我们又会看见什么呢?到处的商业和艺术都是一片繁荣;到处的新交通路线,就像国家机体内的新动脉一样,建立了新的联系;我们巨大的生产中心又恢复了活动;宗教更加巩固,向所有的心灵微笑;我们的港口货源不断,我们的信心得到恢复,法兰西总算松了一口气!……”“其实,”罗多夫补充说,“从社会的观点看来,他们也许有理。”“怎么有理?”她问。“什么!”他说,“难道你不知道,有些人的灵魂不断受到折磨?他们有时需要理想,有时需要行动,有时需要最纯洁的热情,有时却需要最疯狂的享受,人就这样投身于各色各样的狂想、怪癖。”于是她瞧着他,好像打量一个天外来客一样,接着又说:“我们却连这种享受也没有呢!多么可怜的女人啊!”“这不能算是什么享受,因为这里找不到幸福。”“幸福是找得到的吗?”她问道。
“是的,总有一天会碰到的。”他答道。“这是你们都明白的,”州议员说,“你们是农民和乡镇工人!你们是文化的先锋,和平的战士!你们是有道德的人,是进步人士!你们明白,我说,政治风暴的确比大自然的风暴还要可怕得多……”“总有一天会碰到的,”罗多夫重复说,“总有一天,在你灰心绝望的时候,突然一下就碰到了。于是云开见天,仿佛有个声音在喊:‘就在眼前!’你觉得需要向这个人推心置腹,把一切献给他,为他牺牲一切!不用解释,心照不宣。你们梦里似曾相识。(他瞧着她。)总而言之,踏破铁鞋无觅处,宝贝忽然出现在面前,它在闪闪发光。然而你还怀疑,你还不敢相信,你还目瞪口呆,好像刚刚走出黑暗,突然看见光明一样。”
说完了这几句话,罗多夫还做了一个手势。他把手放在脸上,好像感到头晕;然后他又把手放下,却趁势让手落在艾玛手上。她把手抽出来。州议员还在念讲稿:“有什么人会感到惊奇吗,诸位先生!有的,就是那种瞎了眼睛、有目无珠的人,我敢说,就是那种陷入偏见,在另一个世纪的偏见中陷得太深,甚至不相信农民有头脑的人。的确,如果不来农村,到哪里找得到爱国精神,到哪里找得到对公共事业的忠诚,总而言之一句话,到哪里找得到智慧?诸位先生,我不是说表面上的智慧,那是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点缀品。我指的是那种深刻而不外露的智慧。最重要的是,用于实用目的的智慧,那才对个人福利、改善公共事业,支持国家,都大有好处;那才是遵守法律、恪尽职守的结果……”
“啊!又来了,”罗多夫说,“总是职责,我听都听腻了。真是一堆穿着法兰绒背心的老混蛋,一堆离不开脚炉和念珠的假教徒,老是在我们耳边唱高调:‘职责!职责!’哎!天呀!职责是要感到什么是伟大的,要热爱一切美丽的,而不是接受社会上的一切陈规陋习,还有社会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恶名。”“不过……不过……”包法利夫人反对了。“哎!不要说不!为什么要反对热情?难道热情不是世界上唯一美丽的东西?不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没有热情会有英雄主义、积极性、诗歌、音乐、艺术吗?”“不过,”艾玛说,“也该听听大家的意见,遵守公共的道德呀。”“啊!但是道德有两种,”他反驳说,“一种是小人的道德,小人说了就算,所以千变万化,叫得最响,动得厉害,就像眼前这伙笨蛋一样。另外一种是永恒的道德,天上地下,无所不在,就像风景一样围绕着我们,像阳光一样照耀着我们。”略万先生刚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擦嘴。他又接着说:
诸位先生,难道还用得着我来向你们说明农业的用处吗?谁供应我们的必需品?谁维持我们的生计?难道不是农民?诸位先生,农民用勤劳的双手在肥沃的田地里撒下了种子,使地里长出了麦子,又用巧妙的机器把麦子磨碎,这就成了面粉,再运到城市,送进面包房,做成了食品,给富人吃,也同样给穷人吃。为了我们有衣服穿,难道不又是农民养肥了牧场上的羊群?要是没有农民,叫我们穿什么?叫我们吃什么?其实,诸位先生,何必举那么远的例子呢?近在眼前,谁能不常常想到那些不显眼的家禽,我们饲养场的光荣,它们为我们的枕头提供了软绵绵的羽毛,为我们的餐桌提供了美味的食品,还为我们下蛋呢。要是这样讲下去的话,我怕没个完了,因为精耕细作的土地生产各种粮食,就像慈母对儿女一样慷慨大方。这里是葡萄园,那里是酿酒用的苹果树,远一点是油菜,再远一点在制干酪。还有麻呢,诸位先生,我们不能忘记麻!最近几年,麻的产量大大增加,因此,我要特别提请大家注意。”
用不着他提请,因为听众的嘴都张得很大,仿佛要把他的话吞下去。杜瓦施坐在他旁边,听得睁大了眼睛;德罗泽雷先生却时不时地微微合上眼皮;再过去一点,药剂师两条腿夹住他的儿子拿破仑,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唯恐漏掉一个字。其他评判委员慢慢地点头,动动下巴,表示赞成。消防队员站在主席台下,靠在他们上了刺刀的枪上;比内一动不动,胳膊肘朝外,刀尖朝天。他也许听得见,但他肯定什么也看不清,因为他头盔的帽檐一直遮到他的鼻子。他的副手是杜瓦施先生的小儿子,帽檐低得越发出奇;因为他戴的头盔太大,在脑瓜上晃晃荡荡,垫上印花头巾也不顶事,反而有一角露在外面。他戴着大头盔,笑嘻嘻的,满脸的孩子气,小脸蛋有点苍白,汗水不断地滴下来,他又累又困,却好像在享受似的。
广场上挤满了人,一直站到两边的房屋前面。家家有人靠着窗子,有人站在门口,朱斯坦也在药房的铺面前,似乎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在看的东西。虽然很静,略万先生的声音还是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片言只语传到你的耳边,因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群众中总有椅子的响声打断他的话头;然后忽然听见背后一声牛叫,或者是街角的羊羔,咩咩地遥相呼应。的确,放牛的和放羊的把牲口一直赶到这里,牛羊时不时地要叫上一两声,伸出舌头,把嘴边的残叶卷进嘴里去。罗多夫靠得离艾玛更近了,他低声对她说,并且说得很快:“这伙小人的合谋难道不使你反感?难道有哪一种感情不受到他们指责?最高尚的本性,最纯洁的同情,都要受到迫害,诬蔑,而且,只要一对可怜的有情人碰到一起,小人们就要组织一切力量,不许他们团聚。不过情人总要试试,总要拍拍翅膀,你呼我应。哎!有什么关系,或迟或早,十个月或十年,他们总是要结合的,总是要相爱的,因为他们命里注定了是天生的一对,地成的一双。”
他两臂交叉,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仰起脸来,凑得很近地凝目瞧着艾玛。在他的眼睛里,她看得清黑色瞳孔的周围,发射出细微的金色光线,她甚至闻得到他头发上的香味。于是她感到软绵绵、懒洋洋的,回想起在沃比萨带她跳华尔兹舞的子爵,他的胡子和这些头发一样,也发出了香草和柠檬的香气;不知不觉地,她微微闭上了眼皮,要更好地闻闻这股味道。但是她这样往后一仰,却看见了遥远的天边,燕子号公共马车正慢慢地走下勒坡,后面还掀起了一片尘土。当年,莱昂就时常坐了这辆黄色马车进城,为她买东西回来;以后,他又是走这条路,一去不复返了!她仿佛看见他还在对面,还在窗前;随后,一切化为一片烟云;她似乎还在跳华尔兹舞,在吊灯下,在子爵怀里,而莱昂也离她不远,他就要来……但是她一直感觉得到的只是罗多夫的头在她身边。这种温柔的感觉渗进了她昔日的梦想,她的欲望在一股微妙的香气中死灰复燃,散遍了她整个灵魂,就像一阵风卷起漫天飞舞的黄沙一样。她好几次张大鼻孔,用力吸进缠着柱头的常春藤发出的清新气息。她脱下手套,擦擦双手;然后,她拿出手绢来当扇子用,扇自己的脸。太阳穴的脉搏跳得很快,但她还听得见群众的喧哗和州议员念经一般的声音。他说:
“继续努力!坚持到底!不要因循守旧,也不要急躁冒进、听信不成熟的经验!努力改良土壤,积好肥料,发展马种、牛种、羊种、猪种!让展览会成为和平的竞赛场,让胜利者向失败者伸出友谊之手,希望下一次取得更大的成功!你们这些可敬的用人,谦虚的下人,今天以前,没有一个政府重视你们的艰苦劳动。现在,请来接受你们只做不说的报酬吧!请你们相信,从今以后,国家一定会注重你们,鼓励你们,保护你们,满足你们的合理要求,尽力减轻你们的负担,减少你们痛苦的牺牲!”
于是略万先生坐下;德罗泽雷先生站了起来,开始另外的长篇大论。他讲的话也许不如州议员讲的冠冕堂皇,但他也有独到之处。他的风格更重实际,这就是说,他有专门知识,议论也高人一等。因此,歌功颂德的话少了,宗教和农业谈得多了。他讲到宗教和农业的关系,两者如何共同努力,促进文化的发展。罗多夫不听这一套,只管和包法利夫人谈梦,谈预感,谈磁力。演说家却在回顾社会的萌芽时期,描写洪荒时代,人住在树林深处,吃橡栗过日子。后来,人又脱掉兽皮,穿上布衣,耕田犁地,种植葡萄。这是不是进步?这种发现是不是弊多利少?德罗泽雷先生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罗多夫却由磁力渐渐地谈到了亲和力,而当主席先生列举罗马执政官犁田,罗马皇帝种菜,中国皇帝立春播种的时候,年轻的罗多夫却向年轻的少妇解释:这些吸引力之所以无法抗拒,是因为前生有缘。“因此,我们,”他说,“我们为什么会相识?这是什么机会造成的?这就好像两条河,原来距离很远,却流到一处来了,我们各自的天性,使我们互相接近了。”他握住她的手;她没有缩回去。“耕种普通奖!”主席发奖了。“比方说,刚才我到你家里……”“奖给坎康普瓦的比泽先生。”“难道我晓得能陪你出来吗?”
“七十法郎!”“多少回我想走开,但我还是跟着你,一直和你待在一起。”“肥料奖。”“就像我今天晚上,明天,以后,一辈了都和你待在一起一样!”“奖给阿格伊的卡龙先生金质奖章一枚!”“因为我和别人在一起,从来没有这样全身都着了迷。”“奖给吉夫里·圣马丁的班先生!”“所以我呀,我会永远记得你。”“他养了一头美利奴羊……”“但是你会忘了我的,就像忘了一个影子。”“奖给圣母院的贝洛先生……”“不会吧!对不对?我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生活中,总还留下了一点东西吧?”“良种猪奖两名:勒埃里塞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平分六十法郎!”罗多夫捏住她的手,感到手是暖洋洋、颤巍巍的,好像一只给人捉住了的斑鸠,还想飞走;但是,不知道她是要抽出手来,还是对他的紧握作出反应,她的手指做了一个动作;他却叫了起来:“啊!谢谢!你不拒绝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让我看看你,让我好好看看你!”窗外吹来一阵风,把桌毯都吹皱了,而在下面广场上,乡下女人的大帽子也掀了起来,好像迎风展翅的白蝴蝶一样。“利用油料植物的渣子饼……”主席继续说。他赶快说下去:“粪便肥料——种植亚麻——排水渠道——长期租约——雇佣劳动。”
罗多夫不再说话。他们互相瞅着。两个人都欲火中烧,嘴唇发干,哆哆嗦嗦;软绵绵地,不用力气,他们的手指就捏得难分难解了。“萨塞托·拉·盖里耶的卡特琳·尼凯丝·伊丽沙白·勒鲁,在同一农场劳动服务五十四年,奖给银质奖章一枚——价值二十五法郎!”“卡特琳·勒鲁,到哪里去了?”州议员重复问了几遍。她没有走出来领奖,只听见有人悄悄说:“去呀!”“不去。”“往左边走!”“不要害怕!”“啊!她多么傻!”“她到底来了没有?”杜瓦施喊道。“来了!……就在这里!”“那叫她到前面来呀!”
于是一个矮小的老婆子走到主席台前。她的神情畏畏缩缩,穿着皱成一团的破衣烂衫,显得更加干瘪。她脚上穿一双木底皮面大套鞋,腰间系一条蓝色大围裙。她的一张瘦脸,戴上一顶没有镶边的小风帽,看来皱纹比干了的斑皮苹果还多;从红色短上衣的袖子里伸出两只疙里疙瘩的手。谷仓里的灰尘、洗衣服的碱水和羊毛的油脂使她手上起了一层发裂的硬皮,虽然用清水洗过,看来也是脏的;手张开的时候太多,结果合也合不拢,仿佛在低声下气地说明她吃过多少苦。她脸上的表情像修道院的修女一样刻板。哀怨、感动,都软化不了她暗淡的眼光。她和牲口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多,自己也变得和牲口一样哑口无言,心平气和。她这是第一次在这样一大堆人当中,看见旗呀,鼓呀,穿黑礼服的大人先生,州议员的十字勋章,她心里给吓唬住了,一动不动,也不知道该往前走,还是该往后逃,既不明白大伙儿为什么推她,也不明白评判委员为什么对她微笑。吃了半个世纪的苦,她现在就这样站在笑逐颜开的老爷们面前。“过来,可敬的卡特琳·尼凯丝·伊丽沙白·勒鲁!”州议员说,他已经从主席手里接过了得奖人的名单。他审查一遍名单,又看一遍老婆子,然后用慈父般的声音重复说:“过来,过来!”
“你聋了吗?”杜瓦施从扶手椅里跳起来说。他对着她的耳朵喊道:“五十四年的劳务!一枚银质奖章!值二十五个法郎!这是给你的。”等她得到了奖章,她就仔细看看。于是,天赐幸福的微笑出现在她脸上。她走开时,听得见她叽叽咕咕地说:“我要送给神甫,请他给我做弥撒。”“信教信到这种地步!”药剂师弯下身子,对公证人说。会开完了,群众散了。既然讲稿已经念过,每个人都各归原位,一切照旧:主人照旧骂用人,用人照旧打牲口,得奖的牛羊在角上挂了一个绿色的桂冠,照旧漠不关心地回栏里去。这时,国民自卫队上到镇公所二楼,刺刀上挂了一串奶油圆球蛋糕,大队的鼓手提了一篮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着罗多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里。他们到门口才分手,然后他一个人在草地里散步,等时间到了就去赴宴。
宴会时间很长,非常热闹,但是招待不周。大家挤着坐在一起,连胳膊肘都很难动一下,用狭窄的木板临时搭成的条凳,几乎给宾客的体重压断。大家大吃大喝。人人拼命吃自己那一份,个个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像秋天清晨河上的水汽,笼罩着餐桌的上空,连挂着的油灯都熏暗了。罗多夫背靠着布篷,心里在想艾玛,什么也没听见。在他后面的草地上,有些用人在把用过的脏盘子摞起来;他的邻座讲话,他不搭理;有人给他斟满酒杯,虽然外面闹哄哄的,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寂静。他做梦似的回想她说过的话,她嘴唇的模样;军帽上的帽徽好像一面魔镜,照出了她的脸;她的百褶裙沿着墙像波浪似的流下来,他想到未来的恩爱日子也会像流不尽的波浪。晚上放烟火的时候,他又看见了她,不过她同她的丈夫还有奥默夫妇在一起。药剂师老是焦急不安,唯恐花炮出事,他时常离开大伙儿,过去关照比内几句。
花炮送到杜瓦施先生那里时,他过分小心,把炮仗锁进了地窖;结果火药受了潮,简直点不着,主要节目“龙咬尾巴”根本上不了天。偶尔看到一支罗马蜡烛似的焰火;目瞪口呆的群众就发出一声喊,有的妇女在暗中给人胳肢了腰,也叫起来。艾玛不出声,缩成一团,悄悄地靠着夏尔的肩头;然后她仰起下巴来,望着光辉的火焰射过黑暗的天空。罗多夫只有在灯笼的光照下,才能凝目看她。灯笼慢慢熄了。星星发出微光。天上还落下几点雨。艾玛把围巾扎在头上。这时,州议员的马车走出了客店。车夫喝醉了酒,忽然发起迷糊来;远远看得见他半身高过车篷,坐在两盏车灯之间,车厢前后颠簸,他就左右摇摆。“的确,”药剂师说,“应该严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镇公所每星期挂一次牌,公布一周之内酗酒人的姓名。从统计学的观点看来,这也可以像年鉴一样,必要时供参考……对不起。”他又向着消防队长跑去。队长正要回家。他要回去看看他的车床。“派个人去看看,”奥默对他说,“或者你亲自去,这不太碍事吧?”“让我歇一口气,”税务员答道,“根本不会出事!”
“你们放心吧,”药剂师一回到朋友们身边就说,“比内先生向我肯定:已经采取了措施。火花不会掉下来的。水龙也装满了水,我们可以睡觉去了。”“的确!我要睡觉,”奥默太太大打哈欠说,“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这一天过得好痛快。”罗多夫眼睛含情脉脉,低声重复说:“是啊!好痛快!”大家打过招呼,就都转身走了。两天后,《卢昂灯塔》发表了一篇报道展览会的大块文章。那是奥默劲头一来,第二天就一气呵成了:“为什么张灯结彩,鲜花似锦?群众像怒海波涛一样,要跑到哪里去?他们为什么不怕烈日的热浪,淹没了我们的休闲田?”于是,他谈起了农民的情况。
当然,政府尽了大力,但还不够!“要鼓足干劲!”他向政府呼吁,“各种改革责无旁贷,要我们来完成。”然后,他谈到州议员驾临,没有忘记“我们民兵的英勇姿态”,也没有忘记“我们最活泼的乡村妇女”,还有秃头的老人,好像古代的族长,其中有几位是“我们不朽队伍的幸存者,听到雄壮的鼓声就会心情激动。”他把自己说成是首要的评判委员之一,并且加注说明:药剂师奥默先生曾向农学会递交过一篇关于苹果酒的论文。写到发奖时,他用言过其实的字眼来描绘得奖人的高兴:父亲拥抱儿子,哥哥拥抱弟弟,丈夫拥抱妻子。不止一个人得意洋洋地出示他小小的奖章,不用说,回家之后,到了他贤内助的身边,他会流着眼泪,把奖章挂在小茅屋的不引人注意的墙上。“六点钟左右,宴会在列雅尔先生的牧场上举行,参加大会的主要人物欢聚一堂。气氛始终热烈亲切,无以复加。宴会中频频举杯:略万先生为国王祝酒!杜瓦施先生为州长祝酒!德罗泽雷先生为农业干杯!奥默先生为工业和艺术两姊妹干杯!勒普利谢先生为改良干杯!到了夜晚,光明的烟火忽然照亮了天空。这简直可以说是千变万化的万花筒,真正的歌剧舞台布景。片刻之间,我们这个小地方就进入了《天方夜谭》的梦境。
“我们敢说:这次大家庭的聚会没有出现任何不愉快的麻烦事。”他还加了两句:“我们只注意到:神职人员没有出席宴会。当然,教会对进步的了解,和我们有所不同。耶稣会的信徒,随你们的便吧!”
9
六个星期过去了。罗多夫还没有来。一天晚上,他到底出现了。展览会过后的第二天,他就对自己说:“不要去得太早了,否则反而会坏事。”过了一个星期,他打猎去了。打猎回来,他想,现在去太晚了。但又自己说服自己:“不过,要是她头一天就爱上了我,那她越是急着见我,就会越发爱我。还是去吧!”他明白他的算盘没有打错,因为他一走进厅,就看见艾玛的脸发白了。只有她一个人。天色晚了。一排玻璃窗上挂了小小的纱帘子,使厅显得更暗。晴雨表上镀了金,在斜阳的残照下,闪闪发光,金光穿过珊瑚的枝桠,反射到镜子里,好像一团烈火。罗多夫站着;艾玛几乎没有回答他的问候。“我呀,”他说,“我事忙。又病了。”“病重吗?”她急了。“啊!”罗多夫坐在她身边的一个凳子上说,“不!……其实是我不想来了。”“为什么?”“难道你猜不着?”他又看了她一眼,眼里露出强烈的情欲。她羞红了脸,低下了头。他又接着说:“艾玛……”“先生!”她站开了一点说。
“啊!你看,”他用忧伤的声音对答,“我不想来是不是有道理?因为这个名字,这个占据了我的心灵、我脱口而出的名字,你却不许我叫!你要我叫你包法利夫人!……哎!大家都这样叫!……其实,这不是你的名字,这是别人的姓!”他重复说:“别人的姓!”他用两只手捂住脸。“是的,我日日夜夜想念你!……我一想起你就难过!啊!对不起!……我还是离开你好……永别了!……我要到很远……远得你听不见人谈我!……但是……今天……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我推到你的身边!因为人斗不过天,人抵抗不了天使的微笑!一见到美丽的、迷人的、可爱的,人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艾玛是头一回听到说这种话;她开心得就像一个懒洋洋、软绵绵、伸手伸脚躺在蒸汽浴盆中的人,沉浸在语言的温馨中。“不过,即使我没有来,”他继续说,“即使我不能来看你,啊!至少我也来看过你周围的一切。夜晚,每天夜晚,我都从床上爬起来,一直走到这里,来看你的房屋,看在月下闪闪发光的屋顶、在你窗前摇摆的园中树木、在暗中透过窗玻璃发射出来的微弱灯光。啊!你哪里晓得离你这么近、却又离你那么远,还有一个多么可怜的人……”她转身对着他,声音呜咽了。“啊!你真好!”她说。
“不,这只是因为我爱你!你不怀疑吧!告诉我;一句话!只要一句话!”罗多夫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下了凳子,站在地上。忽然听见厨房里有木头鞋子走动的声音,他才发现厅的门没有关。“但愿你能行行好,”他站起来说下去,“了却我一件心事!”他要看看她的房子;他想熟悉环境;包法利夫人看不出有什么不方便的,他们两人一同站起,那时夏尔走进来了。“你好,博士。”罗多夫对他说。医生听到这个头衔,喜出望外,赶快大献殷勤,罗多夫就乘机定一定神。“尊夫人,”他说,“同我谈到她的健康……”夏尔打断他的话头,说他的确非常担心,他的妻子又恢复了以前的压抑感。于是罗多夫就问,骑马是不是有点好处。“当然!很好,好极了!……这是个好主意!你应该骑骑马。”她反对说,她没有马,罗多夫先生就主动借她一匹。她谢绝了,他也没有坚持。然后,为了要给他的访问找个理由,他说他的车夫,就是上次放血的那一个,总是觉得头晕。“等哪一天我看他去。”包法利说。“不必,不必,我叫他来;我们来对你更方便。”“啊!那好。麻烦你了。”等到只剩下夫妻两个人:“为什么不接受布朗瑞先生借的马?他是一片好意呀!”她装出赌气的模样,找了种种借口,最后才说她“怕人家笑话”。
“啊!我才不怕人笑话呢!”夏尔踮着一只脚转了一个身说,“健康第一嘛!你错了!”“哎!你叫我怎么骑马呀?我连骑装也没有。”“那就定做一套吧!”他答道。一套骑装使她打定了主意。等到骑装做好了,夏尔写信给布朗瑞先生说:他的妻子遵嘱整装待发,恭候驾临。第二天中午,罗多夫来到夏尔门前,带来了两匹好马。一匹耳朵上系了玫瑰色的小绒球,背上搭了一副女用的鹿皮鞍子。罗多夫穿了一双长筒软皮鞋,心想她当然没见过这等货色。的确,他在楼梯口出现时,穿着丝绒上衣,白色呢料裤,这种装束就使艾玛倾倒了。她也已经准备就绪,只等他来。朱斯坦溜出药房来看她,药剂师也撂下了正在办的事。他再三叮嘱布朗瑞先生:“小心祸从天上飞来!你的马驯不驯服呀?”她听见楼上有响声:原来是费莉西在和小贝尔特玩,把玻璃窗当作小鼓敲。孩子在远处飞了一个吻,妈妈只摇动马鞭的圆头,作为回答。“一路快乐!”奥默先生喊道,“要小心!要特别小心!”他摆动手上的报纸,看着他们走远了。艾玛的马一走到土路上,立刻就跑起来。罗多夫不离她的身旁。偶尔他们也说一两句话。她的脸略微朝下,手举起来,右胳膊伸直了,随着马跑的节奏,在马鞍上前俯后仰。
到了坡下,罗多夫放松了缰绳;突然一下,他们一同飞跑起来;到了坡上,马又猛然站住,她脸上的蓝色大面纱就落下来了。这时是十月初。雾笼罩着田野。水汽弥漫到天边,露出了远山的轮廓;有的地方水汽散开,升到空中,就消失了。有时云开见天,露出一线阳光,远远可以望见荣镇的屋顶,还有水边的花园,院落,墙壁和教堂的钟楼。艾玛的眼皮半开半闭,要找出她的房子来,她住的这个可怜的村子,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小。他们在坡子高头,看到下面的盆地好像一片白茫茫的大湖,湖上雾气腾腾,融入天空。不是这里,就是那里,会冒出一丛树木,好似黑色的岩礁;一排一排的白杨,高耸在雾气之上,看来犹如随风起伏的沙滩。在旁边的草地上,在冷杉树之间,褐色的光线在温暖的空气中流动。橙黄色的土地像烟草的碎屑,埋没了脚步声;马走过的时候,用铁蹄踢开落在面前的松果。罗多夫和艾玛就这样沿着树林边上走。她时不时地转过头去,以免和他四目相视,但是那时她就只看得见一排一排冷杉的树干,连绵不断,看得她有点头昏眼花。马喘气了。马鞍的皮子也咯啦作响。他们走进树林的时候,太阳出来了。“上帝保佑我们!”罗多夫说。“你相信吗!”她说。“往前走吧!往前走吧!”他接着说。
他用舌头发出咯啦的响声。两匹马又跑起来了。路边有些长长的羊齿草,老是缠住艾玛的脚镫。罗多夫在马上歪着身子,一根一根地把草拉掉。有时为了拨开树枝,他跑到她身边来,艾玛感到他的膝盖蹭着她的腿。天空变蓝了。树叶动也不动。大片空地上长满了正开花的欧石楠;有些地方一片紫色,有些地方杂树丛生,树叶的颜色有灰,有褐,有黄。时常听得见荆棘丛中,有翅膀轻轻扑打的声音,或者是乌鸦在栎树丛中飞起,发出沙哑而和缓的叫声。他们下了马。罗多夫把马拴好。她在前面,在车辙之间的青苔上走着。可是她的袍子太长,虽然把后摆撩起,行动还是不便。罗多夫跟在后面,看着黑袍子和黑靴子中间的白袜子,仿佛是看见了她赤裸裸的细皮嫩肉。她站住了。“我累了。”她说。“走吧,再走走看!”他答道,“加一把劲!”再走了百来步,她又站住了。她的蓝色透明的面纱,从她的骑士帽边沿,一直斜坠到她的屁股上,从后面看来,她仿佛在天蓝的波涛中游泳。“我们到底去哪里?”他不回答。她呼吸急促了。罗多夫向周围环视了一眼,咬住嘴唇上的胡子。他们到了一个比较宽阔的地方,那里的小树已经砍掉了。他们坐在一棵砍倒了的树干上,罗多夫开始对她谈情说爱了。
他先怕恭维话会吓坏她。他就显出平静、严肃、忧郁的样子。艾玛低着头听他说,一面还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碎木屑。但是一听见:“难道我们的命运不是共同的?”“不是!”她答道,“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站起来要走。他抓住她的手腕。她站住了。然后,她用多情的、湿润的眼睛看了他几分钟,激动地说道:“啊!好了,不要再说了……马在哪里?回去吧。”他做了一个生气而又苦恼的手势。她却重复说:“马在哪里?马在哪里?”于是他露出一张奇怪的笑脸,瞪着眼睛,咬紧牙齿,伸出两只胳膊,向她走来。她哆哆嗦嗦地向后退。她结结巴巴地说:“啊!你叫我害怕!你叫我难过!走吧!”“既然这样……”他回答说,脸色忽然变了。他立刻又变得恭恭敬敬,温存体贴,畏畏缩缩。她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一同往回走。他说:“你到底怎么啦?为什么这样?我不明白。你恐怕是误会了?你在我的心里就像圣母在神位上,高不可攀,坚不可摧,神圣不可侵犯。不过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了!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声音、你的思想。做我的朋友,做我的妹妹,做我的天使吧!”他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腰。她软弱无力地要挣开。他就这样边走边搂着她。他们听见两匹马在吃树叶。
“再待一会儿!”罗多夫说,“不要走!待一会儿!”他带她往前走,走到一个水塘旁边,浮萍在水上铺开了一片绿茵。残败的荷花静静地立在灯心草中间。听到他们在草上的脚步声,青蛙就跳进水里,藏起来了。“我该死,我该死,”她说,“我怎么这样傻,怎么能听你的话!”“怎么了?……艾玛!艾玛!”“唉!罗多夫!……”少妇把身子偎着他的肩膀,慢慢地说。她的袍子紧紧贴住他的丝绒衣服。她仰起又白又嫩的脖子,发出一声叹息,脖子就缩下去,四肢无力,满脸流泪,浑身颤抖。她把脸藏起来,就由他摆布了。黄昏的暝色降落了;天边的夕阳穿过树枝,照得她眼花缭乱。在她周围,不是这里的树叶上,就是那里的草地上,有些亮点闪闪烁烁,好像蜂鸟飞走时撒下的羽毛。到处一片寂静,树木似乎也散发出了温情蜜意;她又感到她的心跳急促,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仿佛一条奶汁汹涌的河流。那时,她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从树林外,从小山上,传来了模糊而悠扬的呼声。她静静地听着,这声音不绝如缕,像音乐一般溶入了她震荡激动的心弦。罗多夫却叼着一支雪茄,正用小刀修补一根断了的缰绳。
他们走原路回荣镇去。他们在泥地里又看见了并排的马蹄印,同样的小树丛,以及在草地上同样的石子。他们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对她来说,却仿佛发生了移山倒海的变化。罗多夫只时不时地俯下身子,拿起她的手来,吻上一吻。她骑在马上很漂亮。她挺直了细长的腰身,膝盖靠着马鬃毛弯了下去,新鲜的空气和夕阳的晚照,使她的脸色更加红润。一走上荣镇的石板地,她就调动马头,左旋右转。大家都在窗口看她。晚餐时,她的丈夫觉得她的气色很好;但问她玩得怎么样,她却装作没有听见,只把胳膊肘拄在盘子旁边,在两根点着的蜡烛之间。“艾玛!”他叫她。“什么事?”“你听,我今天下午到亚历山大先生家去了。他有一匹母马,虽然老了,还很好看,只是膝盖受过一点伤。我想,只要花上百把个金币,就可以买下来……”他又补充说:“一想到你会喜欢的,我就要下来了……我就买了下来……我干得怎么样?你说?”她点点头,表示干得不错。然后,过了刻把钟。“你今晚出去吗?”她问道。“出去。有什么事吗?”“啊,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只是问问。”她把夏尔打发走后,就上楼来,关了房门。
开始,她有点神情恍惚;又看见了树林、小路、小沟、罗多夫,还感到他双臂的搂抱,听见树叶哆嗦,灯心草呼呼响。但是一照镜子,她又惊又喜。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大,这么黑,这么深。一种神妙的东西渗透了她的全身,使她改头换面了。她不厌其烦地自言自语:“我有了一个情人!一个情人!”她自得其乐,仿佛恢复了青春妙龄一样。她到底享有爱情的欢乐,幸福的狂热了,她本以为是无缘消受的啊!她到达了一个神奇的境界,那里只有热情、狂欢、心醉神迷;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感情的高峰在她心上光芒四射,而日常生活只在遥远的地面,在山间的暗影中若隐若现。于是她想起了书中的美人,这些多情善感的淫妇,成群结队,用姐妹般的声音,在她记忆中唱出了令人销魂的歌曲。而她自己也变成了这些想象人物中的真实部分,实现了自己青春年代的梦想,化为自己长期向往的情妇了。再说,艾玛也感到她的报复心理得到了满足。难道她没有吃够苦?现在她胜利了,长期受到压抑的爱情,就像欢腾汹涌的喷泉,突然一下迸发。她要享受爱情,既不懊悔,又不担忧,也不心慌意乱。
第二天又是甜甜蜜蜜度过的。他们发了海誓山盟。她对他讲她的苦闷。罗多夫用吻打断她的话;她眼皮半开半闭地瞧着他,要他再叫一遍她的名字,再说一遍他爱她。像昨天一样,他们进了森林,待在一间做木鞋的小屋里。墙是草堆成的,屋顶非常低,要弯腰才能走进去。他们紧紧挨着,坐在一张干树叶堆成的床上。从这一天起,他们天天晚上写信。艾玛把信带到花园尽头,放在河边地坛的护墙缝里。罗多夫来取信,同时放另外一封进去,可是她总嫌他的信太短。一天早晨,夏尔天不亮就出门去了,她起了一个怪念头,要立刻去看罗多夫。她可以赶快去于谢堡,待上个把小时回来,荣镇的人还没有睡醒呢。这个念头使她欲火中烧,呼吸急促,她很快就走到了草原上,更加快了脚步,也不回头向后看一眼。天开始蒙蒙亮。艾玛远远看到了情人的房屋,屋顶上有两支箭一般的风标,在泛鱼肚色的天空,剪出了黑色的燕尾。走过农庄的院子,就到了房屋的主体,这大约是住宅了。她走了进去,仿佛墙壁见了她来也会让路似的。一座大楼梯笔直通到一个走廊。艾玛转动门闩,一下就看见房间紧里首有个人在睡觉。那正是罗多夫。她叫了起来。“你来了!你来了!”他重复说,“你怎么来的?……啊!你的袍子湿了!”
“我爱你!”她回答时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这头一回大胆的行动,居然得心应手。以后每逢夏尔一早出门,艾玛就赶快穿好衣服,蹑手蹑足地走下河边的台阶。有时牛走的木板桥拆掉了,那就不得不沿着河边的围墙走;堤岸很滑;她要用手抓住一束束凋残了的桂竹香,才能不跌倒。然后她穿过耕过的田地,有时陷在泥里,跌跌撞撞,拔不出她的小靴来。她的绸巾包在头上,给草场的风吹得呼呼动;她又怕牛,看到就跑;她跑到的时候气喘吁吁,脸颊绯红,全身发出一股树液、草叶和新鲜空气混合成的清香。罗多夫这时还在睡大觉。她就像春天的清晨一样,降临到他的房间里。沿着窗子挂着黄色的窗帘,悄悄地透过来的金色光线显得沉重。艾玛眨着眼睛,摸索着走进来。她紧贴两鬓的头发上沾满了露水,好像一圈镶嵌着黄玉的光环,围着她的脸蛋。罗多夫笑着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她就巡视房间,打开抽屉,用他的梳子梳头,照照他刮脸的镜子。床头柜上放着一瓶水,旁边有柠檬和方糖,还有一个大烟斗,她甚至经常拿起来叼在嘴里。
他们总要花足足一刻钟,才舍得分离。那时艾玛总是哭;她恨不得永远不离开罗多夫。她总是身不由己地就来找他,有一天,他看见她出乎意外地突然来到,不禁皱起眉来,仿佛出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你怎么了?”她问道,“不舒服吗?快告诉我!”他到底板着脸孔说了:她这样随随便便就来看他,会给她自己带来麻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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