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

一束耀目的日光从天际飞奔坠下时，河面开始破冰了，翠翠打着赤脚滑溜溜地小跑至河岸，刚走进草丛里，便匆匆回过头来张望。河面上那一层结实的厚冰已经开始融化、塌陷，从中间凹出一个大口子，渐渐遍及四周。严寒的冬季已经过去，很快就要迎来春天，翠翠站在冷风里，裹紧身上的棉服，两只脚丫子冻得红通通的。又一个新年已经过去，翠翠站在河的这边，等一只小小的渡船，载着两个人，从河的那边过来，或者，渡她过去。

翠翠站了很久，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跟在杨马兵的身后走了一段路了。“我们去哪儿？”翠翠低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软软地贴着脸颊，微微盖住有些发红的眼眶。她的声音低若蚊呓，被风一吹飘进杨马兵的耳朵里，无端多了一分惆怅。杨马兵停下脚步，笑着摸了摸翠翠的头，“先回家吃饭，晚上带你去见一个人，见到他，你可就会开心了！”翠翠的心猛地一紧，心跳不由加快了几分，眼前现出一张带着笑意的腼腆俊朗的脸。翠翠又是惊喜又是仓惶，忐忑半天，心中的纠结拧成了一股麻绳，到底没有开口再问。

一到家推开门，翠翠就被大黄狗扑过来舔了手。杨马兵跟在身后，见此乐个不停，“翠翠，这狗通灵性得很，你一走它就趴在地上叫，你一回来，它就老老实实了。”翠翠也笑，蹲下来蹭了蹭黄狗的脖子。爷爷去世以后，这大黄狗就一病不起，翠翠怕这狗也离开自己，有天夜里抱着它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这狗就开始正常吃东西了。杨马兵说，是爷爷在天有灵，叮嘱这狗守着翠翠，它才没被阎王爷索了命去。“只怕到时候，这狗又要闹起来了！”杨马兵叹了口气，翠翠有点摸不着头脑，见他不欲多说，便乖乖跟着他坐下来吃饭。

翠翠跟着杨马兵住在一起，虽然因着男女有别生活琐事上有些不方便，但日子过得也算太平。这是第三个年头，翠翠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十八岁了。翠翠刚放下碗，杨马兵就从外头带进来一个人。翠翠逆着光影，瞪大眼睛去瞧，却只见了一个陌生人。那人戴着眼镜，皮肤很白，很是文静的样子，不像是个乡下人。“翠翠，他叫承骁，他带来了二姥的信。”翠翠这时飞快起身，脚下却像是被什么绊住，竟连一步也迈不动。

翠翠一眨不眨地眼看着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笔直地向她走来，翠翠像是被施了咒语，身子就那样僵着一动不动，只那双眼睛湿漉漉的愈发忧伤起来。“我......我夜里再看。”翠翠捏着信封边缘，声音里发着抖。承骁静静打量她片刻，慢慢点了点头。“我等你的回复。”

大黄狗拼命地叫着，翠翠眼含泪花对它挥了挥手，大黄狗今日的叫声太过惨烈，挣扎的幅度太大，差点咬伤了杨马兵，被他用麻绳捆住了脚，勒出了一条条血印。“翠翠，别再回头了，走完水路再跟着承骁坐个火车，很快就到了！”杨马兵站在门口高声呼喊着。翠翠终于扭过头去，等她坐上渡船，离家越来越远时，才趴在自己的膝头，放声悲咽起来。整个路途，翠翠只哭了这么一次，剩下的时间都安安静静跟着承骁赶路，渐渐地，她的胸膛被另一种难言的情绪所填满。

“翠翠姑娘，你们边城真漂亮！”承骁带着翠翠走到一栋高大的楼盘边，情不自禁地感叹着，“我们这里又闷又挤，难怪傩送不喜欢！”翠翠听到这个名字，眼睛亮了几分，那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带来的窒息感不自觉消散了去，他还活着！他是真的还在这世上！翠翠想起了那个有着动人歌声的少年，他的声音那么遥远，她以为自己已经忘却，这时他的一切却又重新鲜活起来。我要带他回去，翠翠抿着唇，一抹雀跃飞上眉梢，要是他还认得我，要是他不怪我了，我要带他回边城！

翠翠跟在承骁身后进了庭院，这里的春天来得比边城要早，院子里栽满了桃树，满树桃花气味清甜，开得明艳动人，使翠翠的脸颊都沾染上一抹粉红。一阵吱呀吱呀的脆响从远处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翠翠身后。翠翠没有回头，那声音便又响了起来，视野里开始出现滚动的轮子，座椅，最后是一个只有上半身的人，砌着一张三分熟悉七分陌生的脸，一道狭长的疤痕从额角穿过眼尾蔓延到下颌，横跨了大半张的脸。

“翠翠，你认得我吗？”轮椅上的人眯起眼睛，浅笑着看着她。翠翠蓦地想起了那封信，她识字少，却分明看明白了信上写着的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你不要来。翠翠捂着眼睛，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杨马兵在渡口等了七天，终于看到了手中捏着一根树枝的翠翠，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身后更是一个人也没有。翠翠回到家，很久没有说话，杨马兵告诉她黄狗死了，她也只是呜咽一声，随后走到床边，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隔天吃饭的时候，杨马兵问她：“二姥怎么没跟着你一起回来？”翠翠拿起那根树枝，轻声说道，“把它种下，等开满了桃花，他就回来了。”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他是完完整整地走回来的。”

翠翠种了一截枯败的桃树枝，每天起床浇水打理，这事很快就传遍了边城，人们问她，“你种的桃树什么时候开花？”翠翠总是很有耐心地回答：“明天，明天就开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