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水逝

苍水逝

1664年九月初七，秋风萧瑟，草木摇落。

杭州城弼教坊的刑场上，满清的刽子手面目狰狞，正在机敏地等待行刑官的指令。

一人头戴方巾，身穿葛布长衫，一身明王朝衣冠。

恍如隔世。

脑袋后面已经拖起长辫的民众，见此情景，禁不住潸然泪下……

苍水逝

                              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一种“鸡汤”。

大意是如果你改变不了环境（世界），那就改变自己，这是一个人成功的诀窍。

这句话听着很受用，很有道理。

但从本质上讲，这是一碗毒鸡汤，要一个人学会妥协，去个性，随大流。

放到历史的角度上来讲，这样即便是真的到达所谓的“成功”，这样的成功有多大的意义？

而如果一个顽强的灵魂，不愿与世界妥协，不屈从现状，就算失败了，这样的失败是否更有意义，更值得被尊重？

                            二

1644年，不割地、不赔款、不合亲的大明王朝被判了死刑。

这是一段激荡且痛苦的岁月。

在满清的铁蹄下，每个人都在接受着生与死的考验，道德乃至人性的讯问。

有人选择了抗争，有人选择了隐居。

而崇祯的尸骨未寒，有些人，已争先恐后地摇着尾巴向他们的新主子邀赏去了。

生是本能。死，却需要莫大的勇气。

明末文坛领袖钱谦益，想到过投湖自尽，可到了湖边摸了摸湖水，又退回家中。其妻柳如是问他怎么了，他说湖水太凉。

这不是一个笑话，而是真实往事，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死亡的勇气。

在此，我们不必过分谴责这些人，这是人性。

在人性的最深处，没有灯光，没有行人。风吹过的瞬间，有的还是暗无天日，有的却能溅起满地飞尘，飘转，沉浮。

清军南下，势如破竹，连下扬州、南京、嘉定、杭州等城。

宁波城中，百姓恸哭。

“女真不过万，过万则无敌”的传言笼罩在城头。

“嘉定三屠”血、“扬州十日”泪的恐惧近在眼前。

黑云压城城欲摧。

有人仓皇出逃，有人策划献城投降。

此时此刻，二十五岁的他，挺身而出，散尽家财，投笔从戎，集会于城隍庙中，倡议勤王，集师聚义，请鲁王朱以海北上监国。

他，就是那个不肯妥协，不能屈服的人。

                              三

金华城外，金戈铁马。他冲锋陷阵，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屡败屡战。

苏州城中，轻柔吴语比不上万马嘶鸣，号角嘹亮，鲜血映红了他的双眼，他于杀戮中高唱，在黎明前绽放。

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杀光所有罪恶多端的“满清鞑子”，光复大明。

然，崇明岛中的一场风暴却让他落入了清军包围，整整七天。

七天的时间，完全可以摧毁一个人的意志，期间又有劝降信不断来到他手上。

只要投降，恭恭敬敬地自称一声奴才，不仅可以立马结束这种缺水无米的现状，高官厚禄，美女别墅等“成功”的东西，也会拥有。

你没看见喝了那碗“鸡汤”的人，在新主子面前下跪以后，站起来转身走在路上，红光满面，健步如飞，嫣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了。

他，显然没有这样的“哲学智慧”。

他看到那样快速转变的世界和人心，知道自己没有权力和能力去阻止别人的趋之如骛，但是他，没有随大流。

在回信中，他说:“明室孤臣，有死无贰”。

老子《道德经》第十八章著: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而事实上，1644年清军入关时，他仅仅是崇祯时期一名举人，并非正式官员。

他后来还是历经磨难，逃到海上，解黄岩之险，率数骑突出包围。

抗争，是一场风景单一的旅行，不仅枯燥寒冷，还时常充满着诱惑。

有的人在中途下了车，而有的人，不忘初心，一定要走到旅途的尽头。

顺治十年八月，他率部主动出击，向北进发，围困崇明城中的清军长达八个月。战场上，双方力量悬殊，弱势一方或许只有被动挨打的份。而他，显然不是来刷存在感，而是来要“野蛮人”的命，来光复大明基业的。

据清朝史料记载:“筑圩耕种，近城十里之外，贼众充斥”。

与其他部众的烧杀抢掠不同，每次出征，他都告诫自己的士兵不可扰民，违者军法处置，绝不姑息，深受民众爱戴。

其实，南明先后存在的几个政权，每一个都藏污纳垢，互相出卖，内讧诋毁，投降变节，互相争正统、内部争权力的劲头，比打清军大多了。

他与那些醉心利欲、腐败透顶的南明官吏有着天壤之别，他纯粹的近乎完美，眼里只有忠义，没有其他。

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完美的道德主义者，如果没有对于偶像的死心模仿，一定会对他卖命的朝廷感到崩溃的。

没错，跟于谦一样，他的偶像也是文天祥。文天祥最后从容就义，实现了青史留名。

对他来说，宁可让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备受折磨，也不能让自己高贵的灵魂掉价，这是一个士人的底线。

                                四

苍水逝

顺治十一年，著名的三入长江之役正式打响。

后来他与郑成功联合北征，一直打一直打，打下了芜湖。

最高峰时，长江两岸有30余座城池在他掌控之下。

这是多年来，他数次攻打长江，最大的一次胜利。

临近的州府，看到他的势头，纷纷改旗易帜。

南京城，“六朝古都”，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城，“虎踞龙盘之地”，“帝王之宅”。

拿下南京城，北伐之路的根基将更加稳固。

这一刻的他，一度以为光复故国有望。

而胜利来的快，去的也快。

郑成功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认为按照当前形式，攻下南京城如探囊取物，因此迟迟不肯发兵攻城，一次次延误战机。

等到清廷援军赶到，郑成功又打不过了，不得已仓促退兵。

他的一封力劝郑成功“万不可撤退，天下事尚可图”的书信还没有送到，郑成功已经撤军，全军逃返福建了。

深处绝望的他在清军的夹击下，退入崇山峻岭间打游击。

经过残酷搏斗，他的部众牺牲的牺牲，溃散的溃散。

这次失败以后，他再难发起有力的进攻。

此刻，他开始觉得，自己也会走文天祥的路，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五

清廷开始不断调整对汉人的政策，“以汉制汉”愈演愈烈。

先于他被抓的，是他的至亲，是他宁波老家里的妻子和唯一的儿子。

清朝官员郎廷佐用人质逼迫他投降。

只要投降，不仅可以与家人团聚，财运、官位都会滚滚而来。

他不为所动。

十几年的抗清生涯，早已造就了他的“铁石心肠”

“至亲可以怀念，但不可以成为谈判的条件”。

他的妻子董氏，知道自己嫁给了一个英雄。

他们也有过新婚的幸福与甜蜜。在“男本位”的年代，妻子对他的关心照料无微不至。

每次回家，总有一桌的饭菜和妻子的温柔等待着他。妻子坐在一旁，看着他端起酒杯，道尽心中惆怅和满腔热血，然后相偎着入梦。

可自从他的儿子出生，参加抗清运动开始，他与妻子开始聚少离多。

每次离家，他总是通过掷骰子的方式，让老天决定他是去是留。或许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愧疚之情。

他们偶然相遇，然后离去，在这条永远不归的路。

1652年，他的父亲去世。

他自幼丧母，他的人生观基本上是父亲塑造和影响的。

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他万分悲痛，但战事胶着，他仍然没有回家。

一个部将知道他情绪低落，与妻子聚少离多，提议将一个战死将领的女儿献给他。这是正常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南明的兵部尚书来说。可是他却断然拒绝:

小姑娘是忠臣之后，怎可遭受如此对待？

更何况我的妻子为我深陷大牢，怎么可以如此待她？

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能做的就是: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以此弥补对妻子的亏欠。

他路过幸福，路过痛苦，路过了一个女人的温暖和眼泪，路过了漫无止境的寒冷和孤独。

                              六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南明的反清阵营噩运连连:永历帝朱由榔被绞杀，郑成功在台湾去世，鲁王朱以海病逝……

东南的抗清武装，仅他一支独存。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早已不是那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看着大势已去，心力交瘁的他，觉得抗争下去已没有意义。

他最终遣散了部众，仅剩下几个死忠在身边，隐蔽在舟山一个海岛上。

从此时起，他想象过无数次被捕就义的情景。

一生要走多远的路程，经过多少年，才能走到终点？

这一天，终于来了。

1664年七月二十日，一支清军突入他的住处，将他逮捕入狱。

三天后，他被带到老家宁波。

父老乡亲听到消息，纷纷出城观看，希望一睹这位抗清近20年的孤胆英雄。

清朝的官员还没有放弃对他的劝降。

不要那么讲气节，喊两声反清复明，做做姿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有两根硬骨头就行了，接下来偷偷做个顺民，向新主表表态，高官厚禄不就到手了吗？

可是，他依然不为所动，以绝食相抗。

众人皆察察，而他独昏昏。

在他心里，这是一个士人的底线，诱惑再大，也不能动摇。

十天后，他被押往杭州。

杭州城内，市民不惜代价，买通狱卒，或一睹他的风采，或请他题诗留念。

他在狱中挥毫泼墨。

一张一张，都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苍水逝

                            七

九月初七，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他走入刑场，心里并不平静。

他望了一眼四周的景色，叹息了一声:“大好河山，如今沦于腥膻”。

此时，他并不知道，他的妻子和唯一的儿子已经遇害了。

行刑官问他还有什么遗言。

他随口吟出了四句短诗:“我年适五九（指45岁），复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

说罢，刽子手的刀落了下来。

他路过沙漠，路过河流。

他路过了森林，路过了湖泊。

最终，也路过了文天祥心中的城堡和花园。

多少年以后，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史家，一字一字地记下:

煌言死而明亡。

一个朝代，从它被宣布灭亡起，整整残喘了20年。

他就是张煌言，字玄著，号苍水。

我喜欢记住他的字号，因为那样听起来比较厚重，我觉得这是对一个英雄无声的敬仰。

他死后，被葬在了杭州西湖旁，后人将他与岳飞、于谦并称为“西湖三杰”。

是啊，每个人都会死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曾真正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