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杨小强从看守所出来后，一句话没说。无论别人问他什么，他都神情木然，最多点下头。
杨福江的葬礼由县民政局出面开了追悼会，毕竟是农民企业家还是县人大代表，来的人也很多。但是整个葬礼过程，杨小强一滴眼泪没流，一句话也没说。
葬礼之后，杨大美代表亲属开除了杨小强家籍。理由很充分，不仅是因为杨小强惹事害死了杨福江，而且毫无人性，杨福江为了他搭上一切居然换不来一滴眼泪。杨小强就像行尸走肉，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冯媛临走之时，专门把杨小强叫到一个房间，说了杨福江临死之前，把杨小强托付给刘启明和冯媛。因为是刑事案件，市一中也把他开除了，那个未婚妻也和他彻底断绝关系。还有那套婚房也没保住，当时买房子走了财务账。企业破产清算时候，算是破产资产，也被收回。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也明白你虽然不说，但是肯定在看守所里遇到事情。不过事情再坏，天还没塌下来。你先自己调整下一阵子，等心情平复了，就来找我。然后跟着你刘叔干。
整个过程，杨小强还是一句话没说。不过最后点了点头。
在看守所里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死无人知晓。
杨小强没有给杨福江上五七坟，因为亲戚朋友不让。杨小强还是没说话，当天下午就离开家。然后四五个月，毫无音讯。
18
当杨小强敲开冯媛的门时，已经是2004年10月了。
冯媛找了他四个月，现在居然自己回来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也没问去了哪里，人回来了就好。
现在的杨小强又黑又瘦。不过精神面貌不错，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冯媛的儿子叫刘天宇，今年已经15岁了，刚上高一。在冯媛忙着做饭吃时候，刘天宇缠着杨小强玩。俩人交流交谈中，冯媛听了几耳朵。杨小强现在讲话不多，但是已经不带一个脏字，并且语气缓慢平和，和当初扬风炸毛的杨小强判若两人。叹了口气，这孩子都经历了什么呀，能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刘启明对杨小强的归来，没有太多表情。他现在事业如日中天。最近建设集团承建的最大项目，烟草公司隶属的金叶集团的金叶宾馆，已经进入装饰阶段。这是本市第一个五星级宾馆，总建筑造价九点三亿元，装饰预算是一亿九千万元。这可是建设集团从创立以来最大的项目。所以装饰公司上上下下，都是围着这个项目进行。
刘启明现在是名利双收。不仅是全市资质最高的装饰公司的老总，还是省建筑装饰协会专家理事。这样的五星级宾馆装饰，非他公司莫属。按鲁班奖标准来装饰，装饰难度虽然高，但是利润更大。这个工程能顺利干完的话，就可以完成总公司至少三年的利润指标。所以，他现在吃住都在工地现场，很少回家。是冯媛打电话催了好多次，这才抽空回家，来见杨小强。
杨小强他得管，不单单是和杨福江的亲密关系，里面更有一份交易。
杨小强进了看守所后，杨福江想尽一切办法要把他捞出来。刘启明劝杨福江，如果正常走刑事案件，最多判十年，民事责任几十万就算高了。就让他在监狱里为自己的罪行接受惩罚，你现在企业是出现困难，但是以老兄你的经营头脑，断臂求生，东山再起也非难事。如果求谅解，走民事，怕是要搭上所有家底了。
杨福江说，我何尝不知道结果是什么。如果我身体没病，别说十年十五年，就是无期我也不担心。我这病自己心里有数，怕是来日不多。小强这孩子如果还像以前一样，我也破罐子破摔。可是他现在已经学好，能走正道了。不把他从监狱里捞出来，怕是永远也回不了头。我怕是撑不到他出来，所以就把他托付给你了。等他出来后，你帮我带着他。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他能堂堂正正做个人，自己能养活自己就够了。
一百万股建设集团的股权，现在私底下交易能卖到四百万元。杨福江就把这一百万股股权全部转让给刘启明，刘启明筹集不到这么多钱，就筹集了260万元。按刘启明的意思，剩下的这些股权可以转到杨小强或者杨大美名下。杨福江说，下一步要企业破产，这些股权要是转到这兄妹来身上，还是会被法院给出追回。就260万元全部转了就是，只要够对方民事谅解需要的金额就行。剩下多少无所谓，反正最后也被法院追回成破产清算资金。只要能把小强带到能够自立自强，老弟你就功德圆满了。
杨福江这时候没有糊涂。他不是完全信任刘启明，但是他相信冯媛。冯媛是真疼杨小强，对杨小强是真心地。是冯媛一手把杨小强从一个废柴混混，带成一个大学生。对杨小强的感情不亚于他这个亲爹。即便刘启明时位移人，还有冯媛。小强呀，小强！你爹我为你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你若能真正长大成人，就不枉你爹我为你做的这一切了。
刘启明虽然对杨小强没有表露出过多的表情。但是看现在的杨小强亦非当初纨绔，心里居然踏实了。陪家人和杨小强吃了一顿饭后，让杨小强明天一早去公司找他，然后跟他上班。
冯媛收拾一个房间，让杨小强住在家里。杨小强说我什么都不懂，需要跟刘叔从头学起，吃住在工地就行。别担心我吃苦，我也该吃苦了。
刘启明对杨小强这个表态非常满意。说，家里留小强的房间，平时跟我住工地就行。放心，有福江大哥在天上看着呢，我能亏待这个宝贝侄子！
然后说，工地现在一丝不能马虎，我得赶回去。小强明天别迟到了。还有在家叫叔，在单位喊刘总，等你熟悉职场了，就会明白其中意义了
19
杨小强准备去上班了。这一次，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四五个月的时间已经把他治愈。这四个月他去了哪里？
父亲去世后，他也被赶出家门，心里无恨也无怨。一个人就顺着大路，一直向东，走呀走呀。低着头，只是走，脑子里一片空白。
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路边，瞌睡一会。醒来后，继续向前走。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也不饿，两腿如同灌铅。但是只要醒着，就一步一步向前走。终于走到了路的尽头，来到海边。此时已经是自己离家第四天的早上了。
大海的潮起潮落，让他醒过来。才觉得饥肠辘辘。此时正是夏季，海边游人不少，只是他来的地方不是景区。没有饭店，远处只有一个卖早餐小摊。他身上只有一个挎包，是冯媛留给他的。他被开除家籍的事情刘启明和冯媛早知道。因为刘启明是杨福江的最好朋友，杨大美和这些亲属也得和刘启明商议。刘启明也生杨小强的气，就说这是你们家事，我毕竟是外人，我尊敬你们的意见。
于是冯媛就留心了。就把杨小强的各种证件，放到一个挎包里，还在夹层里放了两千元现金。再三嘱咐杨大美，等杨小强离开家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把这个挎包给他。
杨大美检查过这个包，也发现了这两千元。毕竟还有点血脉情，自己又把500元现金放在外面。也把杨小强随身的衣服和日常用品装了箱子，准备让杨小强一起带走的。可是杨小强离家时候，一句话也没说。只带了挎包，并没带箱子。伤心欲绝的杨大美又诅咒了杨小强大半天。祈祷他出门就被车撞死，过河掉水里淹死，吃东西噎死。仅剩的这点血脉感情，也荡然无存。
杨小强这才检查挎包，发现里面的两千五百元现金。那个小摊离他只有五十米远。站起来，打了晃。自己已经精疲力尽，这五十米他挪了够半小时。那小摊老板就要收摊了，看这个叫花子过来，心生恻隐之心。向前几步，搀扶杨小强坐下。说现在就剩一点粥，和一点包子，不要你钱，你也别嫌弃。
杨小强张口说： “多谢老板，我有钱。”
但是声音嘶哑低沉的连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已经十多天没说一句话，都要失语了。
老板看他张口，嘴里嘶哑了几声，还以为是哑巴。摇了摇头，就把剩的一点粥，和七八个包子一起端过来。
杨小强拿起包子，狼吞虎咽。这老板赶紧过来说，慢点吃，慢点吃。你这是几天没吃东西了！我可是好心，你要是被噎死了，我岂不是遭罪了。又赶紧给他端来一碗水。
吃完这些东西，杨小强终于清醒过来。
抬头看着蓝天，突然泪流满面。
那个老板收拾完摊位了，就要走了，看见杨小强这个样子，有点不放心。过来问他： “小伙子，我说话，你能听得见吗？”
杨小强站起来，对老板鞠了个躬，说： “谢谢老板，你是好人。”
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张百元纸币，递给老板。这老板听杨小强会说话，很高兴。说： “你这小伙子有意思，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都是剩了要扔的东西，不要钱。我要走了，你去哪里？这地方不是景区，就是来往车辆多，我才在这里摆摊。你在这里千万别下海，这里有淤泥，很危险。”
杨小强还是把钱塞给了他。背上挎包就要走。
老板看他这样，更是不放心了，问他： “小伙子，你要去哪里？”
杨小强走了两步，发现双腿如灌铅。听老板这么问，回头说： “我要找个旅馆”。
这老板说，这里是小渔村，哪里有旅馆呀。城里才有，十多里路呢。这样吧，你也给我钱了，就当路费，你也别嫌弃，就坐我三轮车，我送你几步吧。
杨小强又对老板鞠躬，然后坐在老板的机动三轮车上。没走多远，就睡着了。
被老板叫醒时候，已经在一个小旅馆门口了。老板问他要身份证，才来把他叫醒。就这样杨小强在这个小旅馆里合衣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醒来，对镜子看了看自己。头发打结，胡子拉碴。半袖上衣和短裤原来是浅灰色的，现在变成全黑。好在为杨福江守孝，穿的是布鞋。即便这样，已经磨出几个洞，脚底血泡磨破，已经脱不下鞋子来，这会才感到疼。
他不知道，这个样子可是难为那个老板了。给他找了好几个旅馆，人家看他这样都不收，只有这家刚开业不久，没人来住，才勉强答应。老板还替杨小强垫了二百元押金。走的时候，老板还念念有词： “我今天遇到的这是啥事呀！搭上功夫不说，还搭上钱，这事闹的。”
醒过来后，这些日子的各种事情不断从脑海里冒。杨小强觉得头疼比脚疼更难受。强忍着，洗了头，又洗了脸，又用旅店的刮胡刀把胡子刮干净。没用过这样的剃须刀，拉了几个口子，但是没感到疼痛。又把鞋子脱下来，已经结疤了。洗了洗脚，把破洞的布鞋，扔一边，穿旅馆的一次性人字拖。出了房间，来到大堂。
大堂的女服务员是个中年阿姨，看见他，像见了鬼。盯着他，没敢说话。
杨小强问有吃的没？这阿姨才缓过神来说： “你把俺们都吓死了，刚才还说你会不会就睡死在这里了。吃的呀，这里没有。这里只住宿，出门就有很多饭店和小摊。”
推开旅店的门，中午阳光炫白刺眼。杨小强赶紧闭上眼，定了一会神。看路边很多大排档，就要了一大碗海鲜面。吃完，看见对面有个服装店。买了身衣服，又买了双凉鞋。回到旅馆，又睡下了。
再醒来已是凌晨三点多。
此时脑子已经不再那么混乱了。我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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