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辰
这篇游记拖延许久，因为年后忙着跳槽，新东家是某激进型VC，直到今晚才有空更新。
场景回到平壤：
老黄和我坐在西山酒店的餐厅，客人仅我俩，电视在放苏联电影，朝鲜语配音。按理说，游客该跟团游，但老黄身体不适，于是这上午我们待在酒店，被告知不得外出。留守酒店的孙导游建议我们去餐厅午饭，遂来到该房间。
总共四个大菜，其中炒玉米用了黄油，有股香味。服务生穿着塑料质感的朝鲜族传统服饰，非常有礼貌，远超过北京大多数餐厅（无论价钱高低）服务生。我也曾在餐馆打工，那会儿老板要求“要在客人抬头望向你的一瞬间走上前去，问是否需要帮助，不能让别人喊你你才动”。
老黄和我自然把所有食物吃光，因为不吃完的话会有强烈的负罪感，这是种略奇怪的体验。
我小时候，妈妈说不能浪费粮食，要把东西吃完。后离开九院上大学，发现有人会故意不把食物吃光，因为“吃光了被人瞧见不太好”。我父母那辈在计划经济体制下成长，短缺是常态，家中子女若再多几口，食不饱更属常态。我祖父母那辈，经历战乱，更珍贵粮食，绝不浪费。
我姥姥讲过一段回忆，中日战争，她全家乡下避难。某日，日本兵寻上门来，财物粮食洗劫一空，发现有罐面粉搬不走，便解开裤子，往罐子里拉了一摊屎。祖姥姥看着家里仅剩的粮食被糟蹋，却只能对大兵赔笑，还给他们泡了壶茶。日本兵走后，祖姥姥用报纸将屎从罐子里扫出，又小心翼翼地把最上层的面粉扫出。
饭后结账，被告知共30元人民币，合约1200朝币。老黄说，当地导游月薪约为7000朝币。我觉得惭愧。这可能就是朝鲜诡谲的地方。举个例子，如果去东南亚和非洲，低物价会让我有种赚了的感觉，花钱更大手大脚。但在朝鲜，难过甚于喜悦，也许是瞧见了过去的影子，既希望割舍，亦戚戚感伤。
孙导游还在酒店大堂等我们，我们仨坐一张沙发聊天。孙今年参加工作，圆圆脸，化妆，漂亮。本科毕业于朝鲜旅游大学，老黄和我一致夸其汉语标准，比其他几个资历更老的导游好。孙导家里几个姐姐婶婶也是导游，所以她高考填志愿听了家人安排。朝鲜的导游属公务员，主要来自旅游大学的毕业生，也有部分来自外语大学。导游在当地人眼中是个令人羡慕的差事，能有很多和外国人打交道的机会。但孙导仍不十分满意，她觉得导游的工作非常重复，每天讲解一样的内容，没有提升，所以渴望能转到军队或者外贸公司去。
朝鲜推崇先军政治，军人的地位非常高，实权岗位都由军人担任。朝鲜的对外贸易中，与中国的交易占了约90%，其中原煤出口是朝鲜的主要创汇手段之一，故通悉汉语者也能有较大的发挥空间。这两个方向的确比导游更吸引人，孙导家里的背景似乎是官三代，大概能帮她运作跳槽。从伦敦到北京，从新德里到朝鲜，表面上社会制度有极大差异，但阶层固化后的门阀制倒是出奇一致。
孙导今年23岁，未婚，单身。她说平壤的年轻人自由恋爱的比较多，但也有不少是家里安排相亲的，将就门当户对。在平壤，未婚同居的操作性不强，因为必须双方结婚后由男方向所在单位申请新住房，新婚夫妻方可搬进新居。
当我们听到年轻的孙导谈起她的跳槽计划和恋爱观，我蛮确信，金家的极权统治其实很难长久维持，因为人性的力量长期看一定大于党性。我本人对于“政治洗脑”这个说法一直有疑惑，不太认同，毕竟彻底打磨一个人的价值观是极其困难的。人性里对于欲望的追求，无论是事业、家庭、性、金钱、名誉还是别的啥，基本不可能被伟大光荣正确的宣传论调压制。自由、民主和正义的口号或许能聚集极权政治的第一批反对者，但最后将其掀翻的必然是市场和民粹。极权倒台后，人民将免于时刻受到迫害的威胁，但取而代之的绝不会是真正的自由，而是消费主义，是通过买买买构建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并乐此不疲。对了，孙导挂了个Coach 的包。
过年前，老黄和我回家看我姥爷，说我要去朝鲜。姥爷抖了下鼻子，说“不就是跟我们过去似的，天天喊毛主席万岁嘛”。姥爷有很多战友死在朝鲜，那里是他的伤心之处。我妈说，姥爷通常见来访的亲友，一般只聊五分钟，但那天他和我们说了足足半个小时。人是不太敢回忆悲惨岁月的，姥爷也不例外。他把话题转移到了国共战争，讲他和他的同志们如何解放了重庆，收缴武器，然后在招待外国使节的万国酒店里住了一晚上。他花了很长的篇幅讲酒店的细节，房间、油画和早餐，那天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时代如白云苍狗，几年后，他进入朝鲜。在寒冬，把棉衣掏空40%，以减轻高达40公斤的负重。光阴弹指一瞬间，如今新时代的荣耀大概是“30岁之前去Joel Robuchon 约会”。
另外两个导游也很有意思。金导，女，二十多岁，未婚，总是讲朝鲜人民有多么热爱金家，而且反复强调，这种爱是“自发的”。她和北京不少创业者相似，不停讲自己创业的情怀，每天给员工讲，给投资人讲，讲的自己都快信了。另一位导游，李导，男，退伍后考上外语大学，后当了导游，已婚，是金和孙的上级，包是阿玛尼的。一个偶然的场合，老黄和我看见他和金导手牵手，几秒钟后，金甩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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