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那些古镇,七宝,南翔,朱家角,西塘,南浔,乌镇,周庄,其实本来也相去不远,民间相邻的民女一般,姿色有几分相仿自然是不奇怪的。如今,被划分在上海,浙江,江苏,不同的省市,就像是嫁与了不同的人家。
是走在那里的时候,有司机告诉我,这边这样走不远便到了朱家角,寻着那条路过去,不过半个小时,便是乌镇,换一个方向相同的距离又可到南浔,就像在说着一步之遥的近邻。
于是知道,她们是自然的姐妹,从形成到现在,带着千年的情谊。
去了,也是一场: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待到眼前无一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但,她在那里,已经耐心得等了千年,人世间多少人或者事会等你千年呀,怎么可以不去?若她跋涉了千年的时间,我有什么理由不走过不过一个小时车程的距离呢?
这场相遇,原是她先做的付出。
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旅游不做打算的原因,一般能在下午赶到就不错了。因为新年期间天气好得不可思议,冬天,竟然也是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感觉,别的季节,更不敢想,当然,冬天又是新年期间的时候,人也那么多,别的时候,只怕更可观吧。
沿着长廊一步步走,真的有被挤下桥头的担忧。
当年江南的仕子可是在这样的地方落魄江湖载酒行吗?若是,连落魄都大可不必同情,只可艳羡。
那些沿街的小店,只是小店就好了,有了灰黛的瓦和白粉的墙,门外几株疏木,门边几阶石阶,已经够了,在缎子一样的彀皱波纹里虚虚实实的放着自己的影子,还哪里不够,还要一个个的取上名字,她们把自己叫做小桥流水,叫做半朵悠莲,叫做西园雅居,叫做吴越人家,江南有着多少诗词织染成五色的锦缎,她们就是灵巧的修女,随意的剪裁了贴在自家的门上,看一眼名字都觉是天上人间。
若是临着这样的轩窗,看着外面这样的小桥流水,再是柳絮漫天,碧桃初绽的时节,那个诗人有本事忍得住不写守诗歌哪?
于是,都来不及等笔墨备好,就把粉色的墙壁当作了云 笺。
反正总是好看的。
西塘,是春秋的水。
那些波纹里,看过吴钩越剑,也看过吴姬越女。
西塘,又叫做胥塘,后面还有胥山,一看名字就知道是因为伍子胥的原因。
当年的西塘也是这样的吗?他把它建成,只是为了吴国的富足,半点都不能介意过它的颜色吗?在还没有唐宋的镇子,没有明清的建筑的时候,西塘会是怎样的,没有春风桥头的时候,西塘和还被称之为南蛮的时候,那些羽扇纶巾的江南名士们都还不曾到来,那个操吴戈兮披犀甲的吴越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也看不到,即便想起来几乎都不敢相信今日的江南还有过在开始的时候竟然是那个样子?
可是,西塘的水,是看到过的,如果,它是从春秋走来。
简直无法相信,这样的一湖碧水见过当年的那个男子,还是年轻的容颜和满头华发,当年他比我们繁忙太多,应该有无数的时候坐着船,走过,就这样的桨声里,真的承载过他一世烈焰一般的复仇吗?
从南蛮到江南,从吴钩到吴歌,从唱着楚辞的猛士到说着吴侬软语的女子,那需要多少路,又需要多少人打造多少桥,才可以把这一且连接过来,简直就像是连接了此生与彼岸的距离。
我一步步踏过那些小桥,拱桥,石桥,长桥,断桥,还有醉园里那个小小的只有一步的桥,站在桥头,忍不住想这些起承转合的路。虽然我并不知道具体是怎样起承转合。
这便是醉园里那个小小的石桥了,三两条笑语在底下的躲着,动也不肯动一下,根本就不知道桥下的外面还有别处冬天的人间。
小镇里的人,是不是也是如此呢,闭上柴扉,打起来珠帘,转过幽深的巷子,外面的天地与自己无干,也就这样从春秋经秦汉过唐宋,夸明清,因为没有太多的打扰,所以走到现在也没有特别的困难,一天一年,水没有变,水边的建筑只改改样子,到明清后便连样子也不去改变,店也没有变,不过是改变些卖的那些东西,然后就到了现在,多的,也不过是悠悠古风。
如今,西塘的桥上镌刻的也是江南的细腻,那一座桥名字也特别的好,叫做送子来凤桥,总是觉得那应该是年轻的夫妻相互携手走来,对着幽幽的岁月和白首到老的愿望做一场子孙满堂的希翼,桥分两边,一边的阶梯是正常的,另一边细很多,据说那是为了照顾以前女子缠成了弯弯金莲的细碎脚步。
到得送子来凤桥下,正好看到有人迎娶,新郎和新娘坐在船头,船上缠着大红的喜字,不由得羡慕,此刻的新娘可真是临水照花,又是花面交相映,傍边的人家有孩子趴在自家阳台上,用活泼稚气的声音,叫着:新娘子。新娘和新郎朝着旁边结伴的游船上扔福桔,有游人在外边喊着:我们也要。新郎就朝着这边笑,说:太远了,我扔不过去。
从此,那个新娘可就要走进西塘人家,做一户人家的主人了。
可能在相见,就是这幽深的巷子里进进出出劳作着的人。打着缁耙,或者酿着米酒,或者做着酒酿丸子,或者煮着粉蒸肉。
当年的西子,若是不用倾吴国,怕也是可以在孩子们的笑语声中,嫁与这样的西塘人家,从此守着家园,守着轩窗,守着夕阳,守着天井里篱落的天光,是不会惊动历史,但也不必羡慕效颦的东施,头白溪边尚浣纱。
那些巷子,可真是深。这么好的天气里,里面几乎能不见天光。
也真是窄,一排灯笼就沾满了。走过去,至容得下一个人通过。
也真是陡峭,两岸的民居,也能是壁立千仞,唯有一线天光。
也真是老,岁月印染的痕迹,不是人做出来古意和斑驳。
一步步走进去,觉得人都会沉在里面。
抚摸着身边的墙,想着历史的隧道所说的也该是这般光景吧。
沿着弄堂,走进了一户西塘人家。旧日的王谢门前落下的半边屋檐。
主人叫钱传铭,现在做剪纸发表在各种报刊杂志上。门口有人招呼你去参观,里面是主人,坐在门口当炉卖酒一般的忙碌着,其实说是当炉其实已经过了两道门槛了,古时候的院子,总是这般的深,还要转过两道石头做的屏风。
略等一下,主人自会起身,介绍,录音机一样,绝对没有客人插的可能,很明显是背下来的一段话,也许,用文化人的清高为自己做广告总是难得自然,他也并不看你,自顾自的把话说完,内容是关于自己剪纸的成就包括作品被名人收藏,说是有易中天,还有崔永元。
然后让我随便看,然后引我上楼,沉沉的红木的楼房,放着旧日的报刊,那一种时光凝滞了最少有百年的感觉。
庐外行歌种菜勤,疏花野竹易斜曛,人生大抵如蜗寄,华屋山丘过眼云。
出门时看见门口有一架乐器,似乎是古琴,有弦,弦上放着水乡人家的乐谱,不过也好像是打击乐,因为上面有两段竹枝。
我问主人可会弹奏,他面无表情,说:会。然后坐下,乐起。
乐音似是竹间清风门前流水。
是一曲荷塘月色。
还不是春风拂柳的时候。
杨柳在人家的屋檐前等待着草木知春不久归。
每一户都是江南人家,小桥流水之后的那个人家。
连墙壁上,竹枝的半遮半掩的也还是小桥流水的画。美人儿画婵娟,都是自己。
为避人多,从一个巷子口折想里面,里面的墙壁上就这么涂涂抹抹的画着竹子,提着诗词,画着江南,写着江南好,门后的墙壁上刻着佛手拈花,里面转了一圈发现出不去,只好在返回,回来对上那首手写的半半歌,右手边的墙壁上手工的画稿,是那家名字叫做半夺悠莲的小店,装潢不在华美,在心思。
好不容易转出来,另一壁墙上是这一副水调歌头。
在一处,是这样的花花草草和闲着也是闲着。
这里,是不用忙的,不用赶景点,不用照过相就走,不用想明天要看会,不是不可以,是走在其间很难想的起来。
日子就这么过去,三餐就这么次第吃过,天晚便晚了,反正晚了也只是以为着景色更加古色古香,意境悠长。
红灯吊在翘起的屋檐,再和房子排列在一起照在镜子一样的水中,漆黑的夜空如同墨然的底色,衬得房檐的轮廓更加分明,灯也分外红,那些放在河里的许愿灯,隔着勾勒了灯火的桥看去,如同那个花朵绽放在虚空。
本来,是打算着在这里住上一晚,沉入这样的梦境。只是,也许是我自己不该走过最后一条街,把自己从梦一般的昨日打回到今日的现实之中。
那其实也是一条很漂亮的街道,只是是酒吧,那音乐,应该是属于上海歌舞厅的音乐,那样的喧嚣和震耳欲聋,它唱常在上海的酒绿灯红就好,唱在上海的百乐门就好,为什么要在西塘。
那是属于西方的音乐,是这样的音乐震碎了小桥流水,敲碎了一帘幽梦,打破了寒蝉凄切,惊扰了对潇潇暮月洒江天,一番洗清秋;
文化是有侵略性的,好在上海什么都可以容下,即便是在怎样喧嚣,也不过增添了她风情的万种之数。
可为什么要在西塘。
即便的赚钱的原因,也不该是西塘。
但不该发生的事情发生的还少吗?
我终究没有漏过什么,西塘水,西塘桥,西塘的人家,西塘的曲子,包括这最后一眼,西塘之殇。
就算轩窗依旧,小桥依旧,流水依旧悠悠,但终究有声音聒碎乡音梦不成。
活着的千年古镇。活着是岁有饥寒,民知饥馑,活着,是守着时间的制约,做着活着的妥协,活着是要面对不能死去,不能消失的不得不。
活着便有活着的难处,谁能活着只是坚持不做一点妥协。
人是这样,城池,乡镇,也是。
西塘,也许是在吴越人家把男儿自当带吴钩的豪情消磨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妥协了。当吴钩越剑因刚强而遭折断,当吴姬越女不得不面对着世间风霜学会坚强的时候,它已经妥协了很多,这所说的千年也是一个妥协的时间。
我最后踏过西塘的桥头,挥别悠悠流水,走的是回去的路,我已经出来半天了。
2014年2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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