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与惠施在桥上缓行。
微风徐动，天澈日明，庄周笑了笑，指着水中的游鱼，“你看这鱼儿自在悠闲，多么的快乐啊。”
惠施摇了摇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呢？”
庄周挑起了嘴角：“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惠施认真道：“我不是你，所以我不了解你。你不是鱼，所以你也不能了解鱼。”
庄周得意笑了：“你不了解我，那是你的事情。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知不知道鱼是否快乐呢？”
看着惠施无言以对的样子，庄周笑得更得意了。
他张开双手，像要拥抱这风。忽觉背后一股大力传来，整个人腾空而起，来不及发出尖叫，便已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桥上惠施收回了自己的腿，哈哈大笑：“那你去看看鱼快不快乐吧！”
惊恐的感觉尚在心中萦绕，冰冷的水已经浸透身心。
庄周只觉浑身一凉，身体自然而然的摆动，双臂缩起，双腿并拢，衣服炸开，一点一点的光华在周身绽放。
细看去，却是密密麻麻层次分明的鱼鳞！
双腿化作鱼尾，在水中一拍，激起浪花片片。
庄周变作一条游鱼在水中扭动，属于庄周的记忆似乎也开始慢慢消散。
许许多多的影像声音，飘飘渺渺，似有若无，都渐远去了。
庄周游动着、游动着，这水是如此清冽、是这般甘甜，漂亮的光线在水中波折，柔软的水草轻轻摇摆。
庄周觉得快活极了，属于一尾游鱼，无忧无虑的快活。
过了一阵，灵魂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属于某种高贵本质的诉求。要思考，有疑问。
我是谁？
庄周停了下来，鱼鳍茫然地动了动。
这问题如青烟飘散，又缓缓消散了。
庄周又开始快乐地游动着，他有力的鱼尾在水中起伏，水是如此温柔，像母亲一样。
母亲？
灵魂深处又开始不安地躁动。
我从哪里来？
庄周鱼尾一翻，只觉有什么堵在心里，隐隐的难熬。
所幸，一如之前，这问题又消散了。
庄周忘记了一切，快活地顺流而下。
水是流动的，它看起来很平静，很安宁。但它一直在向着某个方向，缓缓地、隐约的，流动着。只有鱼知道。
哪个方向呢？
我要去哪里？
灵魂的不安一闪而逝。
庄周依旧是一条快活的游鱼。
不知游了多久，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他的记忆中，一切都是刚刚开始。每一处都是终点，每一处亦是起点。
但在这不断的起终之间，有什么东西被隐隐改变了。
不，有一个更直观的改变。
他的鱼躯一直在变大，此刻已经巨大无比了。尽管他可怜的脑袋中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长大，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前不久的样子呢。
这处水域也显得宽阔，无边无际。
水底有绵延山脉，水中有各种巨兽。
他隐隐有一种明悟，这是大海。这是水灌输给他的信息，他一次次忘记，水无时不刻的提醒。
他知道了这是大海，但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长大。
终于有一天，庄周游动着，忽然发现大海里其他的生物都好渺小，最大的那条鱼也比不上他的尾巴。
他巨大的身躯，如山峦般，不知有几千里。
隐约的光线在海中折转，庄周悠闲的看天，心中却忽然有了一股冲动。
这海太小，不够我游！
巨大无比的鱼尾在水中猛地一拍，激起了冲天的大浪！整个大海都似乎在愤怒、在咆哮。
他巨大的鱼躯借力弹起，猛地跃出海面！
他的鱼鳍拼命挥动着，迎风便张，瞬息之间，便像天边的云彩一般，遮住了大片海域。
他的鱼鳞变作羽毛，他的鱼尾化作利爪。
身形展开，遮天蔽日，不知几千里也。
双翅一展，已经飞过大海。
翅膀留下的狂风，还在大海上呼啸不止。巨浪滔天，无数巨兽在浪中不由自主地翻腾。
而在天空，那遮天蔽日的鹏影去了又来。
他猛然抬起鹏首，一声长鸣，好像撕裂天空。
仿似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
这天太小，不够我飞！
他双翅一振，狂风大作，无比庞大的鹏躯扶摇直上！九万里！
云被打散了，“天”被撞开了。
日月星辰，全都被甩在身后。
一层一层的高天，都在瞬息之间被撞开。
醒过神来，大鹏已经身在九天之上！
这是一片苍苍茫茫、混混沌沌的世界，鹏翅划破这混沌，鹏爪撕裂这苍茫。
他看见一片云雾缭绕，宝气珠光。
高大华柱，巍峨殿阁。
大鹏正在犹疑间，华柱之上，两条真龙腾空而起！
鹿角牛头，凤足鱼鳞，金光闪闪，凛然不可侵犯。
大鹏却忽然觉得腹饿无比，强烈的饥饿感驱使着他，巨喙前探，轻轻松松就将一条真龙啄住，鹏爪按下，将另一条惊恐欲逃的真龙按在爪下。
他两口吞下嘴中的真龙，又去啄爪下的真龙。
一道威严高渺的声音，好似自不可测之地传来，又好像便在天地本身中响起。
“放肆！”
无穷无尽的恐慌感淹没了心中，大鹏一声尖唳，身形却无可自主的缩小、缩小。
天地间的混沌拥挤了过来，将他柔柔包住，又推开。
好像一只无限的大手，将他轻轻一送。
庄周翅膀不停挥舞，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正上下翻飞。
飞来飞去，也飞不出这处园子。
但蝴蝶有蝴蝶的妙处，蝶翅纤弱却美丽。
这园子仙气缥缈，各种奇花异草，斗艳争姿。
蝴蝶轻柔飞舞，忽然嗅到一股诱人花香。
这香气吸入肚内，身心都轻灵了许多。
蝴蝶忍不住随香而舞，渐渐靠拢。
他看到了蟠桃花蕊。
蝴蝶小心观察，无有异样。蝶翼轻颤，凑上前去，探这蟠桃花蕊。
骤然一声鸟唳！
蝴蝶蓦地抬头，只看到高空一只青鹭笔直撞来。
那尖锐的鸟喙愈飞愈疾，愈来愈快！
蝴蝶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啊！”
庄周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
惠施端着一碗水急急凑来，“你可醒了！”
庄周左右顾盼一阵，忽然叹了口气，怅然若失：“我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
静静听完庄周的讲述，惠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么，你梦里的我说得很对啊。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不快乐呢？”
庄周忽然哈哈大笑：“我在濠水，已经知道了鱼的快乐！”
惠施皱起眉头：“所以你编了一个这么长的梦，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在梦里论胜了我？”
“但我现在有了另外一个问题。”庄周收敛了笑容，“你说是我梦见了自己经历了这一切，然后变成了蝴蝶吗？”
惠施疑道：“这有什么疑问吗？”
庄周转头看着窗外：“我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包括和你交谈。是不是在那只蝴蝶的梦中呢？”
惠施刚想发笑，又忽然沉默了。
每个人都会做梦，梦中的一切栩栩如生。梦中人不知自己是梦中人。
而我们，会不会也只是别人的一场梦呢？
庄周掀被而起，大笑出门：“蝶耶？周耶？”
惠施仍在房间里愣怔，只听得屋外一个清越明澈的声音远远传开。
“皆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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