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柏林给爷爷买了一个装着柏林墙碎片的明信片。
那天柏林有晴空，一路去看期待的东侧画廊，画廊却被封了起来。朋友给我指着一点一点城市里柏林墙的残壁，就想起爷爷小时候总爱指着电视里的战争片，给我讲点冷战时期的美国和苏联。
站在柏林墙前，总想起几千里外远方家中已变得行动缓慢的爷爷，谁知道他这会儿是在家里端着茶缸闭目养神还是抱着他那些百看不厌的战争片古代片，又自言自语叨叨两句。
其实他是我的外公，一直奇怪人们口里的“外公外婆”有点好笑，妈妈的父母为什么就成了“外人”了呢。在我这里，却是最亲的。我庆幸我叫了他20来年的，爷爷。
爷爷是个无比英俊的人。我记得我出生下来看见他的脸开始，就以为全世界的男人是不是都跟他一样帅气，结果，不是的。
他眼窝极深，鼻梁骨挺拔，眼睛大而有神，脸上没有多余的肉脂，每一块骨和肉都嵌着精神，放在今天，一定是颜值担当。按理说这么一个英气的男人该很傲娇才是，可是啊，他脸庞朝着我时，从没有过一丝严肃。从没有。
小时候我关于这个世界的温柔感应，他给了一大半。
家周围有个小广场，每天晚上写完作业以后，他总带我去爬小栏杆，说是要让我像小猴子一样以后能灵活生存，说着“自己爬去吧” 却又总是轻轻在后面托着我；溜旱冰是爷爷教的，他六十多岁的时候为了给我演示动作曾摔过尾巴骨；小时候我说我没有小汽车，他就拿算盘加粗绳给我安置好简易手拉车，拉着我在家里跑，我双腿一盘，跟小佛爷一样自在如风；学舞蹈和学画画的时候，都是他车接车送，老永久牌自行车的后座，是我走进世界里第一个避风港。
他才是世界上最宠我的男人，连家与学校只隔一个马路的距离都不放心，要跟那些远距离的家长一样，站在校门口等我出来，牵小手送到几步之遥的家里。
可是他却是的的确确从苦难里爬出的。爷爷是老北京，曾对年幼的我说，他像我那么大的时候，日军在皇城根儿下曾拿长枪口对着他，手里还拿着五颜六色诱惑的糖纸儿，“给你吃糖吃了就帮我们做事”；他说过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跟姥姥啃过树皮，菜叶；他曾在火车上被歹徒捅穿后背大出血，身后全是刀疤和缝起的针痕。因此他极瘦，又因此而极有风骨。
九年前他心脏病住院的那一次，12岁的我站在医生的桌前听医生说着些不知名的诊断，那是我人生中心跳最快的一次，只想嚎啕大哭，不知所措。爷爷却极其平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医生。我忘了那天是在哪个房间，只记得那是我最不想复刻的时刻。好在他能继续像个老英雄一样，在我身旁温柔守护，直至今天。小学曾把一首外国片里的歌谣改编给他听“爷爷，爷爷，你是我们的英雄，你是我们的英雄…”。
他爱看战争片却比谁都热爱和平，新闻里中东的小孩都是他最不忍看的对这个世界的无奈，我见过他嘴角向下担忧世界的眼神，无数次。
他又极其热爱养花，小时候我生病后没得出门撒欢儿的春天，都在爷爷种花的阳台上度过。他最喜欢迎春，也常栽令箭。后来他生病了不能常去户外的时候，又被种下的花儿陪伴着。妈妈曾经总养不活的一盆吊春兰被爷爷几天之内养地活回气儿来，绿意盎然。
我家的小阳台上常有嘴馋的小鸟儿光顾，爷爷就把香肠挂在杆子上，“小鸟儿多可怜啊，咱给点儿吃的”。所以，它们时常叽叽喳喳来找爷爷玩儿。
他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最初的好奇心，像小男孩儿一样。爷爷有一项特异功能，他盯着所有的石头都能看出个小人小花小故事。家里没有钱，玩不起贵重的石头，他便去河滩上捡起一块也能给我指出鼻子眼睛来。
“你看，这是那小人儿的头发，这是鼻子，这是腿儿...”
“哪儿呢哪儿呢爷爷，看不着啊”
“你再好好看看，在太阳下瞅瞅，你看...眼睛不是在这呢吗！”
你还别说，每一块石头，到最后，都能按他说的那样，有那么个小人儿浮在石头上，要么就是嫦娥抱着玉兔在招手。爷爷这项本领，在我看来，可比冯骥才笔下的泥人张本事多了。后来对世界的奇思妙想，好多都来自爷爷手捧住的那方寸几里的石头。
所以那个普通人家的小阳台从来不荒寂，有花草，有鸟叫，有各种不值钱却值得看的石头，还有香肠味儿。都因为有爷爷。
出国以后爷爷常想着给我发微信语音，他总是像打电话一样跟我说话，先叫一声“喂，乖乖啊”，之后总会等那么好几秒，以为我会回一句“喂，爷爷啊”，直到姥姥在一旁满声无奈地教他该怎么按键怎么撒手怎么把语音发出去，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对话框里全是50多秒的语音，多半是爷爷说着说着又以为是在给我打电话，等着我的回应了。
可是姥姥总说“你爷爷说那个时候你在忙，不打扰你”“你爷爷怕我打扰你学习”“爷爷不让我给你发信息说你在忙嘿嘿”，所以爷爷啊，他的糊糊涂涂和清清楚楚啊，都是为了我而已。
在克罗地亚的复古集市想给他寻一枚骑士时代的古币，因为他一定会对着币上的小人儿看半天，又摸摸币上的泥土。笑着说一说，这是哪个战争的缩影，是哪个勇猛的骑士。
我始终害怕那些坚硬的眼神，那些够冷血和够自私的人类。就算他们会阵阵有词地说“我严厉和残酷，都是为了让你坚强”。
人们都以为心硬者得世界，其实温柔者得神。爷爷历经过苦难，所以比谁都温柔，他把这温柔全给了我，把对世界的冷眼都抛在了我出生以前的年代。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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