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石子路
文/黄一尘
儿时走过的那条几百米长的石子路,在岁月无声中,不经意间,变成嘴角上扬的曲线。
小学五年,我在瑞安高楼山区度过,懵懵懂懂、散散悠悠,宛如山风漫不经心对原野的轻抚。将家与学校连结而成的,是一条石子路——用山区最为普通的石块铺嵌,大石头居中,两旁则为小石子,一直拙朴、恬静地延伸着。
所谓的学校,其实是一座神殿,两厢,用白布条依木柱扎挂着,隔出若干个“教室”。漆黑的木板钉在木架子上,是为黑板。教室之简陋,如画师笔下的素描,几笔勾勒即成,简单成空灵的梦!头顶上的横梁,摆放着几方空寿棺,或新或旧,浓重的桐油气味,诡谲而恐怖,幼小的心灵里,明白了那是死人的归宿。死亡,原是这般庄严的事!纯朴的目光,稚嫩的吟哦,徜徉在破旧残缺的桌椅间。学校外,那幢两层砖瓦小楼比较“现代化”,楼前顶端嵌着大红五角星,木质楼板,踩上去,吱吱有声。上课的钟声正是从这里传出:值日老师憋住气,用铁锤使劲地敲打着锈黄的铁块,叮——叮——叮——,这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圣洁、最庄严的声音!
石子路穿林而过,两旁的木屋石房,低矮错落,而庭院通常很大,丛林掩映处,炊烟袅袅,鸡鸣狗跳。清晨,山上、田间农人的对语,仿佛整个乡村变得生动了。沿着石子路,小伙伴们三五成群,东张西望、打打闹闹、走走停停,走过童年、走过青涩,无尽的笑声和记忆,洒满了那条石子路。
一年四季,石子路似乎都笼罩在芳香之中,两旁栽满了树木、青竹,香樟最多,香气浓郁古醇。春风拂过时,路边的田野里,油菜花金灿灿的,蜜蜂嗡嗡,春意就闹开了。几个小女孩踢掉布鞋,嘻嘻哈哈地光着脚,仔细寻找开得最好的那朵来摘,可惜,当时相机稀罕,不然,定能拍到人脸如花;小女孩们正玩得起劲,不慎脚下一滑,摔倒在无尽的春光里。
紧挨石子路的一户人家,石墙围就的庭院,甚是敞阔,就在大门口处,栽种着一株老桂树,树干粗大歪斜。秋风起时,路边的树木,黄叶轻舞,飘落一地的愁思;而这株老桂树,似乎在一夜之间,芬芳尽吐,肆意炫耀着芳华,妩媚诱人。
江南的石子路,是湿润的。这里没有大漠孤烟,没有渭城轻尘,上苍馈赠了江南实在太多,川泽江海、小桥流水、和风细雨。“江南”这两个字眼,一沾上它,顿然流盼生辉,江南的山区如是,江南的过往如是。当然,稚嫩的眼睛,是看不到多姿诗情的江南的,他们更喜欢的是艳阳高照,溪里抓鱼,山上放牛,树上掏鸟窝,这些才更真切、有趣,更酣畅淋漓。江南的杏花春雨,悠长寂寥的雨巷,还有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这些我后来在书本上找到了。
江南的石子路是湿滑滑的,滑倒在地,能一眼看到蚯蚓破土而出,钻蠕出松湿的痕迹。在大雨滂沱的季节里,放学跑出教室,意外地发现父亲正站在走廊里,手上握着两把雨伞。淅淅沥沥的雨点,轻柔地敲打着石子路面上,却一直响彻在整个儿时温润的记忆里。在我的印象中,若不是大雨,父亲几乎是不送伞的。后来,我才渐渐明白,阻止父亲的不是绵绵细雨,而是绵绵细雨中的田地。
清明时节,春雨疏疏斜斜,密密浓浓的春意,便衔在燕子的呢喃之中,洒在了远山外、田野间、沟池里,浸湿了整个江南。雨后,山肩的云团浮动在澄澈的晨曦里,早已减了几分雨意,妇人们挎一竹篮,在石子路旁的田垄沟渠处,欢愉地采摘着棉菜。
沿着石子路放学回家,却总不知不觉偏离了回家的方向。家,只是吃饭睡觉的地方,家外的某一角落才是快乐所在。山边的石板坟墓是个很好的去处,几个小伙伴折来树枝编织成“滑板”,在坟面上玩得不亦乐乎。累了,渴了,跑到人家后门屋檐下的水缸里,用竹筒舀来清冽甘甜的山泉一口喝光,小腹顿然鼓起如蛙,拍则咚咚。
林家阿婆是个面善的人,总是笑吟吟的,印象里,高瘦的身材,穿一身深黑色的衣服。她是我同学的奶奶。上学放学必经过她家门口,门口有一个青石凿成的水槽,可洗衣洗菜,我暗地里好生羡慕。有时,我贪玩,在石子路边恋着不走,阿婆见了,会催着喊“娒,走归快!走归吃饭!”下雨了,她会喊我在她家歇雨。哼!这点雨,算个啥?书包就是雨伞!憋了一口气,小腿跑得可不慢,家,很快就到了。
冬天的田里,一洼洼田水结成了冰。冷风刺骨,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小孩,一动都不动地趴在他父亲的背上,父子一般干瘦,如活动的雕塑,慢慢向学校移动。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或许在别人眼里,一个残疾的孩子无足轻重,可是对一个家庭来讲,每一个成员都是无可或缺。
前几年,故乡要建设省道,我深怕石子路要被挖掘填埋,永远消失在远去的时光里,就带着相机沿着石子路拍些照片,记录下了木屋石房、老桂树、石槽……这时我发现,这条石子路原来这么短,恰如逝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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