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在我们家乡，有两种牛，一种是水牛，一种是黄牛。黄牛不会游泳，也不洗澡，即使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洗，它的祖先大概是从北方来的。水牛水性好，夏天巴不得泡在水里不起来。水牛是土生土长的南方牛。我家养的也是水牛。

那天，爸爸起得特别早，要去迎接一位期待已久的新成员。院子西侧那间，用石头垒起来的半瓦半草的新房，已精心布置过了，水槽，栓牛石，地板都是崭新的。新成员已经到院子里了，它脸颊上套着一副夹板，跟在爸爸的后面。它怯生生地望着我，我高兴地望着它。它还是第一次离开母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今天开始，它就要彻底和它的母亲分别了，可能再也不相见了。但请不要害怕，这家主人会向对待宝贝一样对待它。男主人是一位很有责任感的男人，会尽心尽力照顾它，爱惜它。小主人是个可爱的小宝宝，也特别喜爱小动物。如果按人和牛的岁数换算，它应该和5,6岁的幼儿园小朋友差不多大。它的脸颊上套着夹板，意味着它要被束缚起来了，再也不能撒着脚丫子到处跑了。再过半年，它将学会看家本领，犁田。

它是个活泼可爱的小牛，刚开始学犁田时，在田里乱跑，头摇一摇，屁股摆三摆。前面一个人牵着它的鼻子，让它往水沟里走，后面一个人一手扶着犁头尾巴，一手扬着鞭子，押着它学，它才慢慢服帖了。它的脖子勒出血了，后来又结痂了，后来又磨起一层老茧。它学会了辨别走，停，转角的指令。犁了一春的田，逐渐展现了它的实力。

它由一头半大牛长成了健壮的母牛，灰色的胎毛已经全部褪尽，长出了青悠的毛发，牛角也变长了，变弯了。它哞哞地叫了几天，爸爸牵它到河下游的一个地方去配种。它怀胎11个月多，肚子鼓鼓的，奶包变大了，要生小牛崽了。爸爸乐坏了，半夜不敢睡觉，披着一件夹衣，去牛圈里守护着，守了几个晚上。牛崽刚生出来，要把牛胞衣挂到桐子树上，防止被母牛吃了，对牛不好。后来我看到一个节目说，母牛吃了胞衣才好呢，母体虚弱，需要胞衣补充营养。第一次见母牛生崽，我们都很高兴，一家人都来牛圈里，围着牛崽和母牛看。刚出生的牛崽还站不稳，站起来又倒下去。母牛哞哞地叫，很疼惜地样子。母牛伸出舌头舔干牛崽身上的血水。静静地盯着牛崽看，眼里泛着温情。牛崽刚生下来，要趁热剥蹄子，蹄子剥不好，就不齐整了。牛崽要生得四膀四旋儿的，健壮活泼的才好。旋儿长歪了，长多了，长少了，不好。长白毛的不好，特别是牛尾巴上长白毛的更不好。只有那些长相好的，才能得到主人的欢喜。牛一出生，就决定它一生的命运。

新下的牛崽活泼可爱，对新事物充满好奇心。常跑到院子里来东瞅瞅西闻闻。院坝里晒的粮食，它要尝尝味道，衔一颗粮食在嘴里慢慢砸。点点头，嗯，味道不错。它看到鸡鸭猫狗都想凑近些，闻一闻气味。吓得猫猫弓起背，竖起汗毛。一看架势不对，立马上房。吓得母鸡张大尾巴，缩短脖子，准备与它决斗。它有时还练习跑趟子，蹬起双腿，尾巴抬起来跑。从院坝里跑到牛圈，来回跑几趟下来，呼呼地喘气。母牛拴在牛圈里，时常哞哞地叫唤，唤牛崽回去吃奶，再不回来吃奶，奶凉了。再玩会吧。来了来了。牛崽有时也急着找妈妈，会嗯-儿-昂--地叫，昂声拖长，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千万不要在母牛身边逗它的孩子，它会瞪大牛眼睛，牛头呼呼地摆。一不留神，就顶你一下。母牛的身体很重，它用一个脚指甲盖踩你一下，就能踩血沁。所有动物（牛、猫、狗为主）正在吃东西的时候，千万不要去招惹它们。它们是不容许谁去它嘴巴边上抢食物的。

牛崽学吃草，先是衔几根草在嘴里慢慢嚼，越嚼越有味，再多衔几根嚼。慢慢地学会吃青草了，就要隔奶了。把母牛奶子上抹一些锅烟黑，味道苦苦地，小牛崽就不吃奶了。小牛崽再长大些，也要离开妈妈，去新的家庭。记得第一只牛崽，是我和爸爸一起送到它的新家的，送去之前，我们已经教它犁田了，像是给小孩发蒙。后来几次牛崽送走的时候，我都上学去了。放学回来时，我到处找牛崽，才知道已经卖了。谁买的，从哪条道牵走的，我都要问清楚。牛崽走了，家里像少了一件宝贝。

我们天天割青草回来喂牛。爸爸经常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说，嗨，还没有弄牛草呢。春夏天还好，山坡上到处都是青草，随便哪个田坎抓几下，就能割上一稍尖背篓青草。但是到了秋冬季节，草枯的时候就费事了。需要去更远的野山上，花一个大半天时间，才能割好一背篓青草。野山上是灌木丛，灌木丛中多荆棘，要从荆棘丛生中把青草找出来。我们在灌木丛中，钻来钻去，有时候要猫着腰，跪在地上爬着走，因为头顶正是一堆不知名的刺丛。那座山是一座宝库，我们去山里寻宝。青草，木头，柴火，药草，还有各种馈赠品，源源不断的提供给我们。

牛草弄回来，放在屋子里一角，慢慢给它吃。每一把草都可以吃到渣子都不剩，每一把草都经得起回甘，牛要是能细细品尝的话。茅草是经过霜的嫩茅草，是红色的；蕨类草，是柔嫩的；包谷叶（一种野草，墨绿色，叶片厚实，像一片很短的，带柄的海带样）一片一片的，都是从悬崖下的刺笼里挑出来的；芭茅草（草叶有锋利的边缘，划手很厉害），也是一棵一棵挑出来的。千里光，一种开黄花的药材，叶子很嫩，一丛一丛的，扯下来捆成一把一把地。野豆豉叶，刚长处小半人高的嫩枝，还开了白色的花。节骨草（似麻黄）一根一根的抽出来。牛吃完这些草，躺在地上休息，悠闲地摆着尾巴。把吃进去的草，都倒回来，再细嚼慢咽，再吞下去。

吃了这些草，真养牛。牛的臂膀厚实，屁股浑圆。牛毛是浅浅的青色，齐整。牛打个激灵，像是在平湖里丢了一个小石子。牛背上荡起一层浅浅的波纹。牛皮是润润的，敷了一层浅浅的油，一点不粗糙，有水色。

每天傍晚，把牛牵出来饮水。一个大木盆里，装满一盆水，它能哔吱哔吱地一口气喝完，喝完了抬起嘴巴，伸出舌头左一下，右一下地添鼻孔，意犹未尽哈。冬天的时候，水里会加盐。有时还会加一些干货，白萝卜切成片，加粗米糠拌着吃。牛马藤（像蟒蛇样，悬挂在悬崖或是一些树干上，很长一根，几米长的都有）切成片，有点硬，慢慢地嚼着吃，吃了不饿，肚子饱才暖和。冬天牛皮上也容易起皮屑，经常在喂水时，用箅子给它挠痒痒，大片片地雪花掉下来，牛静静地站着，特别受用。夏天则不用箅，在水里泡一泡，牛皮就油光发亮了。我们家离河比较静，每天都要牵去河边泡澡。

冬天要给牛栏门上加一道枯草编织的帘子，挡挡风霜。还要在它睡的地方垫一层枯草，枯草不多久就被它嘎吱嘎吱嚼完了。在最冷的时候，还给它盖了一床蓑衣被。每次下了牛崽，要为母牛煮一大坛醪糟，醪糟和生鸡蛋吃。不知道其他家的牛有没有这种待遇。牛上火了，去山上挖些草药来，煎一大锅水，给它喝。牛中暑了，给它打针，灌药。削一个尖口竹筒，提起牛鼻子，把牛的嘴巴扳开，拿住它的舌头，往牛嘴里面倒。有时候拿它不住，就把它栓在旁边的香椿树上。

在河边生长的牛特别幸运，因为河边有宽阔的草地，有清澈的河水。一到夏天，孩子们放暑假了，就有人放牛了。把牛们赶到河边的草地上啃浅浅的嫩草。宽广的草地也成了它们撒欢的地方，母牛也放开性子跑起来。小孩子们都难追上它。一不留神，它们又跑到河中央的水潭里面洗澡了。贪玩的小孩，常常因为没有看好牛被大人骂，大人们都是大嗓门，从河对岸骂到河这边，满河的人都知道有人在打骂小孩。大人们确实看着很生气，一块绿绿的稻田中央，被牛滚出一个个大泥坑。牛们硬要把自己身上全部涂上了一层稀泥巴，才满意。牛们四脚朝天，在稻田里滚来滚去，好久没有这么自在过。

你看天已黑尽了，那河边还有人打着火把或手电筒，他们还在漫山遍野找未回家的牛。牛不知道躲到哪个草丛里了，也不哞哞地叫一下，让主人找得辛苦。真正找着它了，也是不理不睬，投来冷漠的目光。牛说不能让我野一回吗，又拉回牛圈去，让蚊虫叮咬。我们家的牛也野了几回，往河上游，它跑过七、八里路。往河下游，它也跑过七、八里路。它就想到处跑跑，看一看。有时半夜了，我们从河上游摸到河下游，再从河下游摸到河上游，都没有找着它。第二天，有人到屋里来了，不赔庄稼损失，不放牛。被质押了吧，看你还敢到处跑。

有时就手把手牵着放，让它吃路边的嫩草。这里一丛，那里一丛，拉着牛鼻子让它吃。牛的肚子大，一条小道都被它占完了。常常把人挤到路边下去。有一次还踩到我的大拇指，牛不是故意的。河边常见一人骑牛在路上走，我也试着骑一下，发现裤子上全是它油乎乎的皮屑。

有的家没有人放牛，又想让牛在河边吃草。那就准备一条长牛绳，牛绳栓在石头上，让它吃周围的草。我们邻居，那个不怎么会种庄稼的单身汉。他想了个办法，把牛栓在一个靠河的地方，既让它可以在岸边吃草，也可以去水里洗澡，疏不知道这样酿成了大错。等他去哪里办完事回来，已经是下午了，牛已经硬挺挺地摆在草地边的一个小水坑里，肚子胀得鼓鼓地，它已经死了。一只耕牛，在一个这样情景的家庭里，占据什么样的地位，可想而知。他当时肯定绝望了，简直晴天霹雳。牛晒了大太阳，热得不行，然后马上去水里滚，是会暴毙而亡的。

我们家那只母牛，一共下了8只牛崽，田里的活儿也一点没有落下。它已经10多岁了，两只牛角都已经弯成了一个半圆形，牛角上有一圈一圈的年轮，牛角长一圈，是不是代表一岁。牛老了，也会流泪，眼睛湿乎乎的，不清亮了。爸爸已经从它生的牛崽里面，重新选定一只小母牛，继承它的工作。

后来，我放假回家，已经看不到它了。我觉得它还不是那么的老，为什么就把它送走了。

又是10多年过去了，现在农村普及了拖拉机犁田，很少看到牛了。当牛已成为一种牛肉时，很少有牛能活到10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