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二哥开车已经开了三十年。

起初，他就是一个顽劣少年，只热衷于街头打架斗殴，家里实在没办法，托人搞一张高中毕业证，把年轻的二哥送到了绿色军营，地处偏远的塞北高原。

严酷的新兵训练让二哥脱胎换骨，他本就是性情中人加上嘴巴甜，于是被分配到高原上的汽车团。所以二哥青春的记忆，对他而言是皑皑的雪山，路边的格桑花，内地来探亲的嫂子们，还有细雨霏霏下兵站里成排的解放牌大卡车。

退伍后，二哥跟着葛参军开出租，葛师傅是个老油条，教他很多部队里都学不到的绝活，那时候大街小巷都是黄色面的车，他和葛师傅俩人白夜班的倒换着开，一个月也能挣个三四千。

后来，面的被成批的淘汰，葛师傅便贷款买了一辆当时很火爆的八平柴，仿日产载重八吨，涡轮增压柴油机，160马力570牛米，五档手动变速箱，还选装了空调，开长途舒服的不要不要的。

跟着葛师傅，二哥见识长了不少，那年头高速公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走南闯北的大卡车司机们和此前的江湖好汉一样，师傅教二哥应付检查和路政，绕路躲收费站，也学会了在国道旁的野店和风尘女子来一段露水姻缘。

葛师傅最后一次出车，是去广州送货，二哥前一天和人打架，胳膊骨折，没法陪同前往，葛师傅从广州配货回程的前一天晚上还和二哥通了电话，然后就再无音讯了，一晃二十多年，人和车到现在仍没找到。

后来，二哥自己买了辆车单干，他在车上带了一条大黑犬，是同伴也当保镖。

那年月，随着经济的高速发展，高速公路的里程也迅速增长，治安也越来越好，二哥也挣到了钱，家里便张罗着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是个在县城金光商场卖羽绒服的营业员，结婚之后，他们还没来得及要孩子，二哥就发现媳妇人在曹营心在汉，自己头上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原，于是俩人好说好散，二哥从此便一直单身到了现在。

大黑犬是在外地被人下毒的，此后二哥再也没养小动物，直到他遇到懂事的大白猫，才让死气沉沉的驾驶室里增添了些许温暖，除养了大白还有小橘、大花，这三只大肥猫，若有缘再遇到，二哥还会再养。

闲暇时，二哥就在他们大群里瞎聊，他加了十几个不同的卡友群，各类信息群里都会有，有接单配货甚至还有的介绍对象。

见大群里有人贴出一个拉板子的活，距离二哥最近，便迅速接了，他招呼猫们上车立刻开拔。

二哥的新车是徐工的汉风重卡，贷款买的，460马力的潍柴发动机，自动挡带助力，比当年的八平柴先进很多，他正在向前行驶，忽然从后视镜里看到后面有紧跟着一辆警车，警灯一直在闪烁。

这是一辆花里胡哨的警用摩托车，二哥不知道这种蓝黄相间的图案叫做符滕堡格纹，是国际流行的警用涂装。他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塞进行驶证里，等待使用。

二哥靠边停车，警用摩托也停了下来，二哥降下车窗，居高临下递出驾驶证行驶证，那交警穿一身蓝黄反光衣，紧身黑裤子配皮靴，头盔下一双含笑的眼睛亮晶晶。交警先敬礼，接过证件检查了一下，递回来，说师傅你有一个尾灯不亮，好像是接触不良，最好赶紧处理一下。

声音很甜，是个女孩子。“就这？”二哥有些不可置信，女警再次向他敬礼：“祝您一路平安！”然后跨上摩托走了，头盔后马尾巴一甩一甩的。

行驶证里，钞票原封未动，二哥拧开大号保温杯喝了口水，他很久没和年轻女孩子打交道了，心情是要缓一缓。

看着越走越远的背影，二哥的脑海里一下就重回到在兵站的那天清晨，指导员的女朋友端着脸盆倒水，遇到年轻的士兵，也是这样甜美的笑容，还有惊鸿一瞥的马尾巴。

二哥开车从厂里装了货，沿着312国道向北进发，途经三省交界处的一座古镇，看着道路两侧鳞次栉比的饭店鱼馆，这位老司机不禁再次陷入对往事的留恋。

二十年前的那天，已记不清具体的年份，只晓得是个大雨如注的黎明，很冷，正值壮年的二哥开了一夜车，睡眼惺忪强撑着，雨刮器在疯狂的工作，道路上几乎没什么来往车辆，忽然他看到路边有人在艰难前行，浑身早已湿透，二哥本来都已开了过去，又倒车回来，鸣笛示意，但那人连头都没转。

是一个女孩子，穿着单薄，脚上一双塑料拖鞋，二哥看不过，喊她上车，女孩惊恐地拒绝。二哥就没强求，待走出去足有一两里地，还是忍不住调头回去，拿出自己当兵时的上士军衔给女孩看，说我是一个老兵，不是坏人。

墨绿色的绒布套软肩章，一道粗三道细黄杠，简简单单的物件，却成功说服了女孩，爬上了二哥的驾驶室。

至今二哥仍记得清楚，女孩冷的牙齿在打颤，睫毛在滴水，蜷缩在座位上像一只无助的花猫，他拿了毛巾和热水壶给女孩，又拨了半盒韭菜鸡蛋的饺子，女孩擦干了湿漉漉的头发，喝了几口热水，吃了几个饺子，然后就直怔怔地看着前方。

雨中的国道，很漫长像没有尽头。二哥就问女孩，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家。女孩茫然摇了摇头。二哥有些烦躁，点上一支烟，沉默开车，他岂能不知道女孩的遭遇，一定是命运多舛，被亲戚拐到这里当所谓的服务员，大车司机都知道这里的服务员意味着什么。

那时二哥刚离婚，自己整天在外面跑车，家都顾不上照顾，又哪来多余的善心和精力照管一个陌生的女孩。既然遇见了若无动于衷确实心不甘情不愿。后来，二哥在小城郊外的公交车站把女孩放下，临走时还硬塞给她五百块钱。

没过多久，二哥也成了孤儿，一生之中再无牵挂，他便把老房子给卖了，从此以车为家，漂泊四海。

这些年，他走遍了全国各地的山川大河，吹过海南岛的海风，吃过吐鲁番的尘沙，卡车就是他的起居室，卧室、储藏室，电子炉煤气炉空调电视游戏机，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全都在车上。

前段时间，他差点赶潮流在沿海一处地区买了房。仔细想一想也只好作罢，比起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他更喜欢这种风餐露宿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