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没有人知道，那个故事里，最后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儿时冬日晒太阳，与奶奶一坐便是大半天，每次不经意的转头，看到的就是奶奶闭眼沉睡的模样，那无意识弯起的嘴角泄漏了她梦中的秘密。
我从来没有刻意的打听过爷爷奶奶的故事，小时候没有问出的问题，这一迟疑便是一辈子的遗憾。索性还有那零碎的片段可以拼凑，或浪漫，或深情，亦或是平淡温柔。
就像我不知道爷爷奶奶何时拜的堂成的亲，我同样也不清楚他们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深情，但这并不能阻止我羡慕于他们暮年古稀仍舍不得对方的眼神。
我想，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爷爷临终的那个夜晚，一个永远沉睡在这个世间，而另一个却彻夜无眠，两个人默契的以沉默道别，没有托付，没有宽慰。黄泉路上只有一个人，漫漫世间也只剩她一人。
是夜，更深露重，楼下早已忙碌起来，而楼上静得发慌。一声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我被吵醒，是大伯上来了，我揉揉眼睛，有些不明所以，听到大伯开口:“爸，走了。”
我眨了眨眼睛，对于瞬间安静下来的氛围有些不安，迫切地想要奶奶的拥抱，但最终止步于她的那一声重重的叹息声。
这一叹，如今想来，叹出了多少害怕与不安，从此爱人不再，纵有万千言语不知如何诉说。
那一晚，很多事情都模糊了，可经年之后却对两位老人暮年的生活异常清晰。那种平淡岁月里丝丝渗透出来的爱，不浓烈却令人回味无穷。
我没谈过恋爱，我也不是很懂爱，可我对爱情最初的记忆就是，奶奶亦步亦趋地跟在爷爷后面的模样。
奶奶没读过几天书，但她所有认识的字都是爷爷手把手教会的，就如算命先生看的黄历书，晦涩难懂，可奶奶却能从头解释下来，偶尔捧着黄历给家里的人排一排生辰八字。但她总喜欢跟在爷爷身后，有事没事喊爷爷，电视看不懂了问爷爷，去山上也要和爷爷一起，秋天收稻子也时不时走去田里看看爷爷，除了做饭爷爷不会外，所有的一切都得问一问那个一家之主。
奶奶依赖了爷爷一辈子，是以可想而知，爷爷的离世对她是多大的打击。爷爷离开后的几年里，我从没见过奶奶流一滴泪，可我看到深夜四下无人之时奶奶跪坐在爷爷照片前，嘀嘀咕咕的就是一夜。我无法想象奶奶内心有多茫然无措，可我看到奶奶在日后的几年里陆续换了住宿，却再也没踏进她和爷爷的房间。我也无法感受到奶奶的思念，可我见过奶奶每次路过安葬着爷爷的墓的山路时，都会停下脚步张望许久，她不知道爷爷葬在哪里，因为她拒绝葬礼上一切活动。
很多人都说我像极了我奶奶，从性格脾气到为人处事，以前我无法苟同，年少虽依赖奶奶，却仍然觉得奶奶“很怪”。如今想来，那些“怪”是奶奶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她拒绝参加爷爷的葬礼，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人坐在爷爷边上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最后一晚的时候她还偷偷给爷爷塞了自制的布包。我见过布包却至今不知道里面包的什么，妈妈说这是奶奶的秘密，只有爷爷知道。
她和大伯一家吵架，只因他们要把老房子改造，她看着属于爷爷的念想被一点点推掉重启，气到拒绝下楼，那也是她生命里最后一次呆在那个房子里。以前不知她念叨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想起只觉太残忍，那个时候她说:“真的都没了！”
她和自己的亲妹妹吵架，那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的绝交。我知道，她那个时候是真的忍不住了。因为再也没人会不厌其烦地跟她解释电视剧的内容，那个事事有回应，句句顺着她的人不在了。她去姨婆家看电视，大概是剧中内容和爷爷讲的有所出入，她慌了，只能不断地逃避，这一退就是一辈子。
后来，村里人都说我奶奶精神不对，是的，奶奶得病了，阿尔兹海默症。可她没有忘记所有人，她只是更加想念爷爷了。
那之后，她剪了她养了许久的麻花辫，蓬头短发再也没了往日的精致，言辞犀利，嗓音刺耳，直到她离开这个人世，我仍能听到村里人对她取的那个绰号。世间冷漠，他们忘了我爷爷对村里做的好事，忘了奶奶施舍穷苦人家的善良了。
奶奶是在我读大学的时候精神状态衰弱的，再回忆起最后和奶奶的谈话，其实她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可如今我也大学在读，日后也不用她操劳了，她放心了。她还说，这几日天天梦到爷爷，年轻时候的也有，中年的也有，没想到还梦到爷爷没有离开后的日子。她说，自己在这里也太久了，久到爷爷在那边都发脾气了，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居然发脾气，看来我得过去陪他了。她说，我一个人实在太难过了，我想去和他说说话，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他会听我讲废话。她也说，没有爷爷的日子实在过得太委屈了。
抑郁而终这个词我一直以为是夸大的，却不想奶奶帮我印证了。看着奶奶躺在那里，我想到那一年的爷爷，思绪万千却不知如何诉说。
时至今日我仍无法接受死别，因为这一别是真的永不相见，而且，留下的那个，才是最痛苦的。
在进焚烧炉的那一刻，我和姐姐们是最不舍的，几次三番想阻止这一切，但也是姐夫的一句话让大家都安静了。
他说:“让奶奶走吧，别让爷爷久等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来世，我也不清楚平行世界是否存在，如果有，那我希望那个世界没有生离死别，奶奶可以跟在爷爷身后永远永远。
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人。
今年夏夜一如既往的满天繁星，我独坐阳台，一把躺椅，一把蒲扇，抬头望着天空，数着不知名的星星，好像今夜的星星比起去年又多了那么几颗。爷爷生前说，人死后会成为星星，那我头顶的那一片星空里有你和奶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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