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中枪”记

前几天，夫人邀几位初中同学来家小聚。摆谈中，一位余姓同学谈起“武斗”期间在自己家里中了流弹的往事，大家听了都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唏嘘之余，嘱我撰文记之。

半个世纪前的那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学校停课、工厂停产，各种名目的造反派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的涌现出来。从“大字报”到“大辩论”；从“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从“破四旧”到“打、砸、抢”，整个社会乱成一团。后来，重庆的造反派组织分裂成誓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八一五”和“反到底”。两派的争斗也从唇枪舌战的“文斗”，发展到刀枪相见的“武斗”。1967年6月以后，“武斗”一步步升级，从大刀长矛发展到机枪大炮，山城重庆，到处弥漫着“武斗”的炮火硝烟。在黄桷垭地区，“反到底派”逐渐占了上风，随着“8.15派”的撤离，“反到底派”彻底控制了黄桷垭地区。

黄桷垭在“反到底派”的控制下，虽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武斗”，但不时有“8.15派”来偷袭。余同学家居住的焦子湾附近，简直就成了两军对垒的前沿阵地，到处都有“反到底派”设置的暗哨；门前的小路，不时有荷枪实弹的武装人员通过。

1967年8月22日，是余同学终生难忘的日子。那天，骄阳似火，没有一丝风，只有那不知疲倦的知了叫个不停。吃过午饭，余同学的父母严令儿女们在家睡午觉，不得外出！尽管孩子们一千个不乐意，但也不敢违抗，几姊妹睡不着就在床上打闹。

突然，“啪”的一声，余同学只觉得像触了电似的，周身一麻，情不自禁地大叫了一声，抬头一看，床上的蚊帐不知怎么燃起了火，闻声从里屋跑出来的母亲正用蒲扇拍打火苗；低头一看，鲜红的血正从自己右手肘弯处汨汨地不断涌出，她只觉得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中的余同学在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中醒过来，看见父亲正用毛巾在包扎她受伤的肘弯处，尽管肘弯已经包裹了好几层毛巾，但仍然有鲜血渗出，将毛巾染红。她告诉父亲，她腰疼得厉害。父亲将她的身子翻过来一看，发现左腰部有一个豌豆大的小孔，右腰部则是一个鸽蛋大小的窟窿，伤口外面基本上看不到血，但整个腰部都被淤血弄成青紫色了。这下把她父亲吓惨了，背起她就医院跑。

从余同学家到黄桷垭街上要经过气球厂旁边的一片小树林，她父亲背着她刚刚进入小树林，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子弹咝咝咝地从头顶飞过，打得香樟树叶直往下掉。她父亲顾不得害怕，背着她飞快地穿过小树林。

由于是枪伤，父亲担心医院不肯收治。于是背着她先是去找地段上的居民委员李香玉。李香玉了解情况后，陪着他们去了位于黄桷垭“倒流水”附近的乡村医院住院部（就是后来的黄桷垭中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一检查，发现子弹是从左腰部进，右腰部出，然后再从右手肘弯处由内向外擦着皮肤穿过，在右手肘弯处留下了一道长约4厘米，深约1厘米的伤痕。医生一看这么严重的伤情，坚决不肯收治，让余同学的父亲送她去五人民医院救治。

当时到处炮火连天，流弹横飞，从黄桷垭到五院近十里路只能步行不说，还得经过“8.15派”的地盘，会遇到些啥子情况谁也无法预测。于是余同学的父亲和随后赶来的母亲苦苦哀求，居民委员李香玉也不停给医生说好话，说得医生动了恻隐之心，终于同意收余同学住院治疗。

余同学被送进手术室。虽然弹头也没有留在体内，处理相对要简单一点，但肘弯处是开放性创口，经过清创、止血还是缝了八九针；腰部是贯通伤，为了防止感染，要从两个创口处往里面塞药纱条，经过这一系列处理后，余同学才被送回病房。

八月下旬是重庆最热的时候，那年月根本就没有什么空调，连电扇都很少见由于腰部有伤，只能趴着睡觉。酷热难耐，伤痛难忍，刚做了手术的那几天几乎是彻夜难眠，她母亲就坐在她旁边，摇着蒲扇，陪伴着她直到天明。

乡村医院本来条件就差，加上“武斗”期间交通中断，原本不多的药品又被搞“武斗”的造反派强行拿走不少，医院基本上可以说是无药可用。伤口痛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医生最多也只能给你吃一片去痛片。

终于，最难熬的五六天过去了，肘弯处的伤口也该拆线了，才发现伤口里面化脓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切开、引流、二次缝合……

肘弯处的伤稍微好一点，医生又要求进行功能锻炼，否则右手就可能残废，弯曲的手臂可能永远伸不直了。功能锻炼，就是把弯曲的手臂压直。不要小看这一压，那简直就是彻骨钻心的疼啊！

给她做手术的医生后来告诉她，说她福大、命大、造化大，子弹几乎是贴着她的脊柱穿过的，稍微偏几毫米，可能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即使要不了你的命，起码也会是高位截瘫！

余同学住院期间，医院同时收治有一些参加“武斗”受伤的伤员，几乎每天都有他们的战友代表造反派组织来慰问，对被流弹误伤的余同学，他们也顺便慰问一番，余同学因此也收了不少慰问品，有鸡蛋、挂面等，当然，最多的是《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那个时代就是这样，《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都被称为“精神食粮”，仿佛是人们生存不可或缺的东西。

余家居住的焦子湾，地处两军对垒的前沿，余同学在家里中了流弹，差点丢了命，余家人哪里还敢回家？在此危难时刻，以前的老邻居殷家（就是雪屏、和平一家）伸出援手，诚邀有家不能回的余家人到黄桷垭“倒流水”他们家暂住。就这样，余家一大家人（除住院的余同学外还有八口人）住进了殷家，直到《九五命令》发布后（1967年9月5日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XX小组《关于不准抢夺人民解放军武器、装备和各种军用物资的命令》），解放军开始收缴造反派的武器，余家一大家子人才离开殷家，回到焦子湾自己家中。邻里之间，能有如此情义，实属难得！

在医院住了差不多一个月，余同学的伤基本痊愈了才出院回家。和参加“武斗”受伤的伤员一样，医院居然没有收余同学一分钱。

余同学回到家里，弟弟在第一时间就把他找到的那颗子弹头递到她的手中，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颗曾经在自己的身体进进出出、给自己带来这么多痛苦的子弹头：紫铜色，长约3厘米，直径7毫米左右，弹头尖尖的……

“我找人问过，是步枪子弹的弹头”弟弟在一旁补充道。

突然间，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手中的这枚子弹头仿佛和自己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联系……

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余同学兄妹间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这颗子弹到底是从哪里飞来的？！

子弹从房门穿门而入，从余同学左腰部进，右腰部出，然后再从余同学右手肘弯处由内向外擦着皮肤穿过，击中床上的蚊帐并将蚊帐引燃，最后掉落在床边的地上。

一切皆有可能！但一切结论都只能是假设！

……

“躺着中枪”的往事距今已经近五十年，时过境迁：余同学的父母早已作古，弟兄姊妹也都年过花甲，余家早已搬离焦子湾的老屋，那扇留下弹孔的木门也难觅踪影，但最让余同学不能释怀的是：那颗曾经在自己的身体进进出出、被认为可能和自己有种说不清楚联系的子弹头也找不到了！

同学们开玩笑说：灾祸从天降，躺着也中枪。不是造化大，今朝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