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先生!先生……”季儿扯着我的袖,仰着稚嫩的脸庞,用那胖胖的小手指着书中一处问道:“这句是什么意思呀?”
我俯下身来。
“窗前梧桐青凤小。”我不觉已将诗句念了出来。
原来我已能如此心平气和。
他原姓是何我总记不太清,但当他被押至面前时,我走下了殿。在一片或震惊或漠然的目光中,我亲手解开了他的枷锁。
或许这一举动注定了结局。
我不顾他脚上的锁链还在叮当作响,有些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起,箍在怀里,哪怕他像死木一样无动于衷。
“扑杀!”我启唇,那两个押他的士兵在不明所以时已被一群骤然出现的暗卫拉扯下去,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哀叫。
竟然敢伤了他,天理不容。
这可是我才九岁时就看上的人啊!不惜弑兄篡位,倾全国之兵灭姜王室得来的宝贝。
前朝青凤,赐国姓为柳。
我不顾他身体有伤,强要了他。月色穿过深深宫闱,泻在他散开的青丝上。过程很痛苦,我却比任何一次都感到幸福,哪怕他一言不发,几番欲制我于死地的暗杀。
“柳青凤……”我怀抱着怒急攻心已然昏厥的他,揾去他的眼泪,俯下身吻他眉心一点朱砂。
我罢了早朝。
可那又如何。
“姜天子可安好?”他头一次与我说话便是这样一句冰冷的满不在乎的话。
“呵,”我冷笑,亲手中亲自煲的粥还烫着,烫着了我的手,被随手撇开,碎在地上。他的天子在天牢里恨不得生吃了他哟,可怜的国师。
我扳过他的身子,在他眼中没有找到自己。
不过是一片虚无的冰寒。
“柳青凤,你只是男宠。”我不惜狠狠刺他,他无动于衷。
那日我窘迫地离开,却很快不得不下定决心搬入我为他造的阁楼里住。
“又割腕?!哼!你倒是好大能耐!”我狠狠地甩了甩袖,“再有下次,孤王就将那姜王下卸八块弃市喂狗。”
“柳阙!”青凤愤然睁开眼,褪去冰冷的他一脸不甘与恨意。
我害怕他充满憎恨的眼神,撇开脸去:“我……只要你好好的,我会好好待他。”恍惚之下,我竟忘了自称。也是从那之后,我再为在他面前称“孤”。
青凤垂着眸不语,失血的脸庞泛着白,躲过我喂粥的手,顾自吃了白粥。我享受这彼此间难得的清宁。怔怔看这我再不敢多一点伤害的人。后悔我的莽撞么?大概,总是不悔的。
没有谁,比我更细致待他,只有我。
没有谁,逼迫我揭开暴虐,只有他。
•承
其实你真的不用做什么,我的世界也只会剩下你,青凤。
我九天未上朝,也不知外头闹作了什么样子了,只觉得自己变得陌生,还是我本该如此脆弱?
我病的厉害。
“青凤……”是我再唤他么?
“青凤,时机可到?”粗暴地,那不是我的声音,是……
“还有八九日。”他的声音一惯清冷,但我听到了痛楚。
原来,只剩下八九日么?
“阿凤、阿凤……”我的披散着发蜷进角落,疼得颤栗,竭力地念着他,念着。红帐暖被,颠鸾倒凤,我冷眼看着玉床上纠缠不清的肉体,默无声响地推出了自己的寝宫。
“阿凤,怎么哭了。”我睁开眼,看见他惨白着脸坐在身边,泪痕依稀。我强自从床上爬起来,却惹的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忙撇了粥过来扶我。我扯出一丝惨笑,风水轮流转呵。
“柳阙,”他刚开口我便止住了他,埋头从柜中取出一物,狡黠地笑:“阿凤不要伤心啦好不好?送你个……好东西。”
看他打开匣愣怔了半响,我感觉自己脸上烧起来,“咳……那个,喜欢么?”白玉的凤凰挂饰,各种形态——这身体每况愈下的两年中,我一丝一毫慢慢雕琢。
“喜欢。”青凤微微笑着,眼中的挣扎情绪被我刻意忽视。我有些累了,在他膝上伏下,喃喃道:“那你有没有喜欢我一点?”哪怕一点点。他沉默半响,于是我感到有清凉的柔软落在额上。
我笑了,也不知何时堕入的黑暗。
醒时近午,也不知是睡了几天,恍惚间听房外黑影低语声。我转过头去。不多时青凤进来,见我清醒,语气欣悦:“你醒了。”我这才转头看他,见他眼底的试探恍若未觉,我自然知他是怕我听到了门外的谈话。
“阿凤,我难受。”我低语,去抱住那一抹软白,头搁在他肩头,就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令我喘咳不已。却清楚地察觉到他身形一僵。
“喝了药就好了……乖。”他温柔得不像话,轻轻地拍抚,几乎让我信了去。可是,绝望的泪水漫淌下来,如何也无法止却。我竟佩服自己能做到如此心口不一,任性的语气带着哭腔:“不,不喝药。”青凤沉默了半响,而我终于在他的哄骗下喝了药。
我苦巴巴地皱了眉,嘴中却不期然被塞入一颗蜜饯。
“!”我鼓着脸张大眼惊诧地看他,青凤被我这样子逗乐了,轻笑出声,光风霁月。我便也傻笑起来。
只有我知道。药,是苦的。糖,也是苦的。
我却流不出泪来了。
放开他倒在床上蜷成一团,勉力承受万万根毒针刺心的痛楚,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青凤的声音忽远忽近。“不怕…很快就不疼了……”
有什么清凉砸在我脸上,我却未来得及睁眼,口中的腥甜已喷溅。
的确,很快我们都要解脱了,青凤。
•转
“阿凤?你怎么也被关起来了!”醒时身处地牢,浑身犯冷我俱没有大惊小怪,直到眼前清晰一些看见了熟悉的人时,才止不住吃惊。
而后我便自嘲地笑了,关起来的人,一直只有我。他呀,永远都是姜国国师。纵使姜王再恼恨他,也绝不敢关他。
当年他在我面前,纵是浴血,也一样仰头无视,他恨我。
如今我在他面前,跪地垂眸,卑微连狗都不如,我爱他。
“柳阙,你一直都知道的,是吗?”他跪下身让我靠在他身上。
我一惊,猛然忘记去悲痛:“阿凤!你的身上怎么这样凉!地牢湿寒,快去穿裘衣去!”
他怔住了,喉中似发出一声哽咽。我还在抬起手想推他:“去啊。”
“是你发热了,别动。”他将我的手塞回怀里。
我呐呐地笑:“是……是吗……”
在他面前,我永远是个小丑。
纵然我早就知道姜天子在入狱第一天就逃了,纵然我早就知道将天子逼迫青凤就范,温情是假的,毒药才是真。我知道的太多。
可我,怎么敢,一一揭穿。
毒药的名字是“幻灭”,于我,确是恰当的很。
心中的疼痛有一丝一丝泛上来。
“只要你告诉王上玉玺的位置,我就立刻带你走,好不好。到一个没有国乱的地方,过一辈子。”青凤的眼中,我看见了自己,心如死灰。
我拼命的挣脱他,打着冷颤缩在墙角:“没有玉玺,什么都没有。”我埋下头,语气平静得令我都自己都害怕。
哪里还有一辈子呢。
太阳落山了,狱中唯一的小窗里散落的月光惨淡。
“说!玉玺在哪里!”我冷笑,无视怒火中烧的姜天子,去看当时雕刻玉器时弄伤的手指,竟是没有一点伤痕了。时光弄人。
姜王瞪着眼像是要生吃了我,忽然他大笑起来:“国师,既然他那么喜欢你,就由你来施刑!青凤惊愕,我依然看着他,一言不发。
“臣……遵旨。”
我看他一步步走近,但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
“柳……阿阙,求你,快说。”他低声的恳求着。
“呵,”我仿佛还是初见他时的狂傲,但我知道我的心也已经空了。“阿凤,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给你的了。”
纵然我倾尽所有,你依然为了姜王打我吗?
烙铁贴上我的皮肤,却没有一丝痛觉。手指被一根根掰断,也没有一点感觉。因为,“幻灭”又发作了。
“阿凤,这样如果能偿还你两年来陪我演戏的恶心……”
“玉玺,在你腰间。”我不知自己受了多少刑,只记得,昏厥之前,这是我最后一句话。
我大概是最无赖的帝王之一。能对玉玺做出这样的事,我的确是个卑劣到极点的皇帝。纵然惭愧,但每每在雕弄玉玺时,我总忍不住恶作剧般的微笑。
我给他赠国姓为柳时,仅仅是想留他。
但也正是我,像当初解开他的脚链一样,亲手放开了他,那一只一只玉凤凰,本想永远锁入匣,终究是送与了他。
与江山,一并奉上。
•合
窗前植桐青凤小。
“这句诗的意思是,纵然时间更变,总有些事物,依然是当初的模样。”
可不是吗,我永远妄想感化他了。
我笑着拍拍季儿的头,“好了,别看这伤感的东西,有空就去读读《岳阳楼记》。”
季儿抱着头鼓着腮,被我哄出去了。我慢条斯理地整理案上的书册。刚到这个如同世外桃源的地方时是一年之前,像是约好了一样,村民们自然而然地接纳了我。在床上躺了半年,现在稍能走走。
我不知如何逃离了死神,但却没有精力再回忆往事了。只是想象姜王见那串“玉玺”时的表情总令我忍俊不禁。
想着我站起身欲回里屋休息,可身体忽而没有力气,头一昏沉,竟要倒下去。
一双手在身后适时揽住了我。
我一愣,回头欲看来者,便被点了睡穴。
一直在屋里照拂我的江大娘不再过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怪人。
“不想让我看脸就戴面具,绑着我的眼睛算个啥?”我哭笑不得。那团影子不说话。
这时门被推开,江大娘的声音响起:“娃子,人家毁容了害羞。”
我一听脑子都放空了,不顾还发虚的身体,抬手就开始拉扯眼睛上的布条,情急又解不开,慌张地扑上前:“阿凤!你,你怎么样了?没事的没事,你别怕我帮你治——”我正语无伦次,眼前忽的一亮,青凤那完好无损的脸庞便猝不及防映入眼中。
“我没事,”柳青凤说着去瞪江大娘。
“还不是想给你找台阶下,谁知道……”她委屈地摸摸鼻子阖上门。
房间气氛凝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青凤如今不比之前冰冷,更像是一块温润的玉石。满眼关切是我从前做梦也不敢奢望的真实。
“先躺下休息吧。”柳青凤显然与我一样窘迫。
“……好,”我倚着他躺下去,可眼睛依旧忍不住呆呆看着他。
“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先出——”
“不要!”
“……”
青凤坐在我枕边看书,午后的阳光从门隙中淌过来,拉得长长的,安静安恬。
我猛然忆起他说的话:到一个没有国难的地方,过一辈子。
是真的。原是我错怪了他。
我依旧没有问他旧事,只是慢慢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腰间:“阿凤,我很想你。”
他明显吃了一惊。
半响,我听到他浅淡的笑意:“嗯,我也想你,很想。”
我想,这结局大约,确是另一个开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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