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熟悉的陌生人

1

每天每天，我从他的楼下经过，每次经过，我都会抬头看看他的窗帘是否有所变动。

如果还是老样子，就说明他还没有回来。如果窗帘拉上了或者全都拉开了，就说明他快回家了或者已经回来了。

他是个海员。

从年初到现在，他已经走了168天，应该快回来了。

2

还记得上次见面，是在丁字路口，都骑着电车，匆匆而过。我戴着帽子、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知道迎面是他，我故意加快了速度，装作没看见他。

后来他问我看见他了没？

我矢口否认。

我不想让他看见变化了样子的我。

他说你不诚实。

我不说话。

相识四年，谁也骗不了谁的心，谁也骗不了谁的感觉。

3

他出海的时候，我们会间断失联。半个月，一个月，四十天，两个月，谁也不知道确切的时间。可是，每次他快有消息的时候，我都会有感觉，会格外想念他。每次都很准，前后不出一两天，他就会有消息，QQ冒泡或者电话打过来。

“威马逊”登陆那年夏天，他被困广西防城港。一连几天，手机没信号。我在家，着急害怕，怕他饿着，怕他被台风卷走，怕他有事。大约一周之后，终于接到了他的电话，说被安置在楼上，吃了好多方便面和龙眼，龙眼很便宜。我在这边听着听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见我哭了，说:“乖，其实我也很害怕，害怕见不到你和妈妈。”

4

我买了张世界地图，他到哪里我就在哪里画个圆圈，计算那里的时区，回忆那里的气候，百度那里的风土人情。就这样，把高中的世界地理又温习了一遍。

5

有时候聊烦了，或者得不到期待的关心，我就会情不自禁地生气，一两句话就说烦了。一次，他刚抛锚，我各种关心的话发过去，他应了几句之后，说:“你怎么像个事妈一样！”带着烦躁。

这是认识这么久，他第一次这样说我，我怔住了。心里的委屈铺天盖地，每次你发消息来，不管我在哪里，不管我在做什么，上班也好休息也罢，我都会第一时间回复你，哪怕是一夜不睡也会陪你聊天。等你盼你大半个月，关心你一下，还说我事妈！我扔下手机，赌气不说话。可过了不到十分钟，又拿起手机，见他说:“生气了啊？别生气了，是我不好，不该说你。”就再跟他说话，因为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生气上，下次有消息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6

我们也玩过绝交，是在关系最僵硬的时候抛出的话。删除好友，删除短信，删除电话，加入黑名单。看着空白的手机屏，一想到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就后悔刚刚的举动，马上重新建立联系人。他的电话号码、QQ号、微信号，轮船呼号…所有关于他的数字，我都烂熟于心。

但是，他是个小孩脾气。

加他为好友，他还气呼呼，“谁让你和我绝交的？就不理你！”然后，冷战两天。用一个新号新网名加他，“是我。”“哦，还是加原来那个号吧，这样多麻烦。”破涕为笑。

7

夏天，他在家的时候，我们就去郊外野餐。大树下，席地而坐，边吃边聊边看风景。然后，在草丛中拔一株开着漂亮小花的草，编成一枚草戒指，互相戴在无名指上。表面上嘻嘻哈哈，内心却紧张而慎重。

我以为他不会留着这枚草戒指。

冬日的一天，翻看他的航行日志，一页，两页……是那枚草戒指，枯黄，还是原来的形状。“你还留着？”我很诧异。

“你的是不是丢了？”

是的，我把它丢了。

一天，我突发奇想，用一个新手机号给他发短讯，“最近好吗？路”“路”是他喜欢的女生，他的校内、微博、日志、说说，我看过无数遍。知道他曾很喜欢她。短讯刚发出去，就接到了他的电话。出乎我的意料，他回我短信总是等半天。我选择了拒接，短讯又发过来，“小路路，你好吗？找对象了吗？”语气里都透着亲昵。我回，“还没，你呢？在海上？”他立刻兴奋，“我也没有对象，一直等你呢！你乖乖在家等我哦，我回去就娶你！平常工作不要太累哦！”

我傻了。

我哭了。

他从来没有给我发过这么长的短讯。

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话。

他要娶的不是我。

他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位置。

他常说我:“你想多了。”

我这才承认的确是我想多了。

一切的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从此，那枚草戒指永远离开了我。

8

他回家以后，曾反复问我，有没有冒充别人给他发过短讯。我火了，“你凭什么怀疑我？！”他也生气，“因为只有你才这么工于算计！你欺骗了我的感情！”

过年放假，他约我吃饭，同时见一见路。

我心里又升起一点小期待，“你怎么介绍我？”

他答:“让她认识一下我的好朋友。”

“哦，真不巧，我临时有事，你们好久没见了，好好聚聚。”我强忍住眼泪。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客气了？”他发现了我的异样。

“没什么，突然觉得好累。…………短信是我发的。”

9

很久很久以后，再次接到他的越洋电话，

“最近好吗？”

“好，你呢？”

“我也挺好的，你对象呢？”

“上班去了。”

“房子定好了吗？”

“定好了…”

没话找话似的聊家常。

像朋友一样熟悉，

又像陌生人一样尴尬。

我再也没有以往的激动兴奋，确切的说，是减少了几分。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样背诵这个国际号码，然后拨回去，再也不用听那无数遍的英文回复。再也不用天天上船讯网查他的踪迹。这些，我已经做了四年。

四年里，他的心飘洋过海，却始终看不见我的存在。

他不是归人，他只是个过客。

我再也不用等，再也不必等。

我终于可以过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10

每天每天，我仍然从他的楼下经过，仍然习惯看一眼他的窗，只是，那曾亲密无间的窗内人，和我，已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