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看到落日，觉得好美，立马拿出手机拍下来，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下去，转一圈第二天再次升起。
太阳落下明天还会升起，但人落下去就永远都见不到了，姥姥的离世，对我来说就像一场梦，我等啊等，也没有等到梦醒。
大学的时候有一门课程叫《口述史》，老师留的作业是通过采访的方式了解一个人或者事件的历史，也借着那次机会，我彻底了解姥姥的过往。
1942年，姥姥出生在河南农村一个还算有些家底的家里，姥姥是家里的小女儿，所以备受宠爱。穿新衣服新鞋子，在那个贫穷又封建的时代，姥姥也能去学校读书写字。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姥姥的未来本该是充满希望的，但命运啊，又怎会让人顺利。
姥姥念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家里发生变故，之后的日子她便被困在家里，困在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农村。
在那个人人嚷着斗地主的几年，姥姥家里终究也没有躲过。第一次从姥姥口中了解那段书中寥寥几页的历史，姥姥回忆着过往，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带走，被问话，被推搡在地上，她哭泣不止。
她模糊着讲完那段经历，或许还有很多是她不想揭开的，也可能那几年后给她的落差太大，人会选择性失忆掉一些过度悲伤的时刻。
本以为她的婚姻会治愈她，让她脱离出来，但姥姥讲述结婚后的生活，一次次泪流不止。
我好像从小到大没有在姥姥这里听过谁的不好的话，她总说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与人善才能得到善的回报。
那天下午的谈话，姥姥把她所受到的委屈全部倒出来，那是敏感的善意的脆弱的她经历过的种种。
但最后妯娌的欺负，婆婆的看不起，丈夫的不在乎，让她感觉好像掉进一个地窖里，那里看不见光，也看不到希望，身体和心理的劳累，姥姥强撑着。
我看着她掩面抽泣，看着她撕开伤口一遍遍重复的说，我一度凝噎，打住谈话让她休息。
再后来分家生活，一切回归正轨，姥姥和姥爷养育五个孩子长大，再之后我们这一代出生，家里充满欢声笑语。
印象中的姥姥扎着两个小辫子，骑着车带我们几个小朋友去农村的地里，那是我唯一记住的没有被病魔缠身的姥姥的样子。
大概在六十多岁的时候，姥姥的腿和胳膊不能动弹，姥爷带着她去了好多地方看，医生都说是类风湿，但或许能慢慢变好。
记忆中姥姥生病后，每次去看她，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各种中药的味道。
这之后的十几年里，病情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全身疼，生活不能自理，姥爷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照顾姥姥，做饭洗衣，守护着她。
来来往往的人来看姥姥，她一遍遍地讲述自己的痛苦，再后来眼睛也看不太清楚。
十几年里姥爷的身体也大不如从前，他们的孩子们轮流着去照顾她们，姥姥经常半夜醒来喊，翻身，上厕所，说话，痛哭。
当我敲下这些字，我不敢想象在十几年如一日的痛苦里姥姥是如何撑下来的。
她一遍遍的嘶吼，朝着命运，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却又无可奈何，她不理解自己一辈子勤勤恳恳不做坏事为何要遭受苦难。
今年总在上班的时候接到姥爷电话，说几句就挂掉了，姥姥电话里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想见见大家，我那时候忙碌，没有多想。
她的孩子们经常去，姥姥说总是不想他们走，她总在夜里折腾，诉说自己的难受。
某天看书的时候，看到一个评论，我的心里猛地一颤：
那些看起来令人窒息的控制和道德绑架，是面对死亡的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内心的恐惧和焦灼发出的求救。
她只是想说，只有我看见了死神，它好吓人，能不能帮帮我。
只可惜，没人能帮。
年初和姥姥视频的时候，她的话明显很少，没说几句就说自己累了，还不忘记嘱咐我们照顾好自己。
这个世界上没有感同身受，我知道她的不易和痛苦，但总想着她可以再坚持一下，我们就都能回去看她。
接到舅舅的消息说姥姥离去的时候，我整个人懵住，在视频里看着姥姥像是睡着的样子，我还是无法相信她已经离开人世。
都说人死亡的时候听力是最后才消失的，那她应该有听到我们对她说话的声音。
那天夜里我哭到不能自己，我努力回想和姥姥在一起的任何一个场景，牵她的手，抱抱她，搂着她一起拍照，给她掏耳朵，梳头发......许多零零碎碎的画面反复出现。
她终究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最亲的人，也离开病魔。
当一切归于虚无，大概就是人的终点，来人间一趟，体验悲欢喜乐，和现在的人告别，去见以前的人，周而复始。
半年过去，我时常会想起姥姥，这个被苦难纠缠一生的人，这个善良地近乎懦弱的人。
我想，那个地方一定没有苦难和病魔，只有幸福和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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