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有板有眼地唱完最后一句,随着一阵锣鼓的敲定,一片枯黄的树叶晃悠悠地从她眼前拂过,掠过她高挑的鼻梁,飘飘忽忽地落到她的左脚边,她抬起那只比三寸金莲略微大些的小脚,正欲踩下去,可又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抬起来的左脚悬住了,右腿绷直了站立着。
“哎?金鸡独立?”台下“哄”地闹开了。
“后生,你骂谁是鸡?”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左脚一下子跺下去,枯黄的树叶立刻被踩得粉碎。
台下笑得更热烈了,像团炸了的蜂窝。笑到热烈处,竟不约而同地拍起了手,那掌声分明带有些许讽刺意味。
“呆子,呆子”掌柜的朝她使眼色,示意叫她下来。
她只当没见着,眼泪泼了汤似的往下掉,那掌声越热烈,她倒哭的越厉害,那掌声似乎比锣鼓来得更有效,又似乎她真的有委屈。她索性坐到台子上,先是低声的哽咽,接着便是放声大哭,到了最后,竟成了哭天抢地的嘶吼!
“好一个孟姜女哭长城!”
“好,好!”台下吆喝声不断,就像一锅沸水,热闹了好久,掌声落定,看戏的散去,她仍自顾坐着,夕阳的余晖透过树梢,投射在她脸上,红扑扑的脸儿淌着两行清泪,此时,倒像一颗蜜水汪汪的仙桃儿。
“你说你,刚刚又是哪一出?”掌柜的苦着脸问她。她也不抬头,她不想看那只脸。那只脸不苦着时像只初秋的梨,苦着时像只干瘪的茄子,摇摇晃晃地挂在那短粗的脖子上。
“哑巴了?还真配的好了,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掌柜的摇晃着脑袋扔下这句话。
“他是俺哥,你别混说。”她略微抬起头,只朝着天看,天边一抹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
“闺女,你别往心里去,那老没谱儿的。”那女人一面收着锣鼓家当,一面朝这边看。
“大娘,俺叫碗儿,从小就在宋家长大,上头有个哥,是个哑巴。”那女人隔着风,虽听得模糊,可心里倒也明白了三四分,今天早晨去宋家接了碗儿出门,倒是真的在里屋见到个哑巴,哑巴生的倒挺白净,高高的个子,近处看来,有几分姑娘气,见有人竟有些躲藏。想到这儿,又想到刚刚老头子说的话,不禁又猜了五六分出来了,一来二去,她也有十分的把握了,只是又不禁惋惜起来。这样标致的姑娘,会有这种苦命,也不知是哪个没良心的娘老子把姑娘送人做童养媳。
深秋的夜,是凉的。泼了墨似的远方,星星点点落着几户灯光。犹如那乌黑的天幕,惨惨地嵌着几颗微弱的星。
车在这泥泞的路上奔驰着,车上的鼓啊,钹啊,被颠得“当当”响。她又似乎听到三弦的声音了,难道那鼓棒碰着弦了不成?她就这样想着,突然,从背后伸出支手来,一伸出手来便挠她胳肢窝,她冷不丁倒吓了一跳,借着月光朝后一看,是个姑娘,脸上的妆还没洗尽,红的白的被风一吹,倒成了个花子了。
“你是下午唱《霸王别姬》那个吗?”碗儿问。
碗儿转过来,跟她面对面坐着。
“是啊,我叫兰菊。”碗儿想起下午她登台时的模样。“咚咚隆咚呛,咚呛”兰花指,小碎步,左手提剑,右手撑腰,愣是往台中央那么一站,俨然成了半个虞姬了。
蓦地,只见她从左手的剑銷里拔出长剑,“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一曲凄凄惨惨的西皮慢六拍,一段悲悲切切的虞姬舞长剑,曲伴剑飞泪莹点点,剑到之处枯叶乱舞
。
“愿以君王腰下剑,自刎君前。。。。”只见她缓缓抄起宝剑作自刎状,在一阵锣鼓声中缓缓倒下。
碗儿倒是很佩服她的,这会儿想起她的名字来,又觉好笑:“又是兰儿,又是菊儿的,你娘难道想你成个花精不成?”
“那你娘又是想你当个厨子不成?”兰菊又挠她胳肢窝,碗儿听了却笑不出来,那胳肢窝也好像不是长在她身上似的。脸竟红了起来,娘了娘的。何苦又绕到这个字上去了,可,是她自己先提出来的,也只好作罢。接着便是沉默,只听到耳边飒飒的风声和那“呯呯当当”的锣鼓声。
“喏,你也吃”兰菊儿从身后递个馒头过来给她。馒头白花花的,很好看,碗儿和着风咬了一口,只是略微僵硬了些。
“哎?菊儿。你有馒头也不给俺吃?”碗儿定定神,原是那打鼓的。想必是被她俩说话的声音给吵醒了,或被那锣鼓声给吵醒的也未必不可能。
“俺娘只让我带两个,刚一个给了碗儿。一个俺自个儿吃了,你要吃只得自己做去。”
“我可偏说你还有两个呢!”他也不怕呛了风,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两只眼睛狼一样死死地钩住兰菊,余光又偷偷地朝碗儿身上瞄,也真是够难为他了。
碗儿听了,脸一阵燥热,只恨无处躲藏,又恨无东西遮掩,只能把头转过去。。。
“我这俩馒头怕你是碰不得的。”兰菊说得像在唱戏,故意把那俺字拖得婉转悠长,又故意把那你字咬的很重。风已经很大了,这声音刚离了喉咙,就像剑离了弦“嗖”地一声,一下子迷失在了风里,不知道飘到哪个地方去了。
“可我偏是要碰的,又如何?”逆着风,那汉子竟发狂地吼了起来,或许是那句话勾起了他的兽性,他竟离了座,扬起的左手“呼”地便朝兰菊的胸口抓来,像匹饿极了的狼,兰菊心里早有了七八分的成算,见他这架势,倒也不慌张,灵动地一扭身子,那丑汉自然而然地扑了个空,这一空倒扑得巧了,不偏不倚扑倒碗儿腿上去了。
碗儿心里早有些打鼓,见这模样,便吓得什么也不顾了,拼了命的蹬腿踢那丑汉,兰菊见那丑汉被打了,朝那丑汉脸上又是一巴掌,啐道:“老娘的豆腐也是你吃得的。”
那汉子平白无故地被人踢了好几脚,这会儿又挨了一巴掌,只能跪着求饶。
“姑奶奶,饶了吧,再不敢了。”
两人苦涩地相视一笑,心中不免都泛起了波澜,都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知己知己感,在这茫茫的天地间,一种叫做缘分的东西似乎真的存在,而在他们心里,那份存在感此时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二
月光照在青石瓦上,泛起缕缕白光,那白光一层层地游离,荡漾着。从远处看来,宛如一股淡淡的白烟笼罩在屋顶上,院子里几棵高大的桂花树随风摇曳,偌大的院子不禁显得冷清了些。一束微弱的灯光投射在门前的青石板上。
怡凤出来倒水,见那屋里的灯依旧亮着。
“生儿,还没睡么?”怡凤微微踮起脚。
“生儿,”怡凤又轻轻地唤了声。
光滑的牛皮纸上渐渐投来一片黑影,那黑影越来越大,又闻一阵咳嗽,门“吱”地开了。
一抹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一张靠墙的方桌上立着盏灯,那灯下排队儿似的摆着些许笔墨。
怡凤走进屋里,边栓了门边说:“生儿写字呢?”说完便径直走到桌子旁,挽起一卷题满字的纸,只道:
一颦一蹙一悲吟
半缕青纱半抹胭
千声锣鼓万声叹
红拂绿珠安比卿
“生儿作得很是好,这诗里作得是哪位仙女?”放下诗,又挽起另一卷,只道:“
千骑出,刀枪鸣,嚣声震天,鼓浪连角起
娇。。。。。。。”这词还没作完,想必是刚刚叫他开门扰了他了,怡凤不禁自责起来。对于生儿,她是非常疼爱的。
“生儿莫非作得那花木兰?”却见生儿只微微笑,又摇头。
见他娘猜的着急,便起身转向床边,俯下身,双手伸进被褥里,小心翼翼地,真像是在寻什么宝物。
生儿转过身,手里紧紧捧着一只青花碗。笑眯眯地朝他娘走来,这笑又分明掩盖不住那份神秘,他娘也是活了半辈子的人,又开了大半辈子粮铺,什么事没经过?一看便晓得了十七八九。
“这作得是你碗儿妹妹吧?怪道呢”借着灯光,生儿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头摸碗,那碗本是盛饭用的,这时倒起了借代作用。一想到生儿不会开口说话,只能用碗名意悲感不禁袭上心头。
生儿好像忽然想起什么来,便捧起那只碗,朝她娘晃了晃,作了个吃饭的动作。
“放心,给她留了饭了” 怡凤心疼地看着他,只想着也不早了,因道:“你先躺着,妹妹回来了,自然就叫你的。”说完,看着他躺下,替他掖了掖被子,习惯性地拿起生儿的布鞋,手伸进去摸了摸,感觉很湿漉,就摸着黑打开窗,把鞋放到了窗口。可又担心夜里的风凉了生儿,便又关上了,只留道缝,四下看了看,见没什么可做的,方带上门出去。
黑暗真的来了,宋生坐了起来,他把枕头竖起来靠着,朝那道微弱的光望去,月光透过那道缝,推着搡着挤进屋来,宋生眯着眼盯住那道缝,那缝变得越来越大,光越来越亮,中间似乎夹杂着些许火花,又见碗儿笑盈盈地走来,宋生正欲迎上去,脚里像被什么绊了,却扑倒在隆起的被子上,宋生擦了擦眼,原来是场梦。
宋生一下子变得警觉起来,像犯了什么无法弥补的大错,死命睁大眼睛,食指拉住上眼皮,拇指压住下眼皮,真害怕自己又睡过去。
屋外头有人在敲大门,“咚咚咚”地,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拉了木栓开了门,只听得什么“夜深了,不便远行,借院子。。。”之类的话,宋生听得真切,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只以为是远行的生意人借个宿罢了。
忽听得一阵熟悉的声音,可又似乎隔着千年,声音越来越近,宋生变得紧张起来,有些不安,是了,是那声音,宋生再也抑制不住了,从床上一跃而起,本是想把脚伸进鞋子里去,可触到的却是冰冷的地面,慌乱中两只脚在地上乱踩,不顾了,宋生赤着脚扑到桌前,抄起刚作的诗词就往外奔。
宋生觉得脚底下有些扎人,又感觉有些痒痒,心里如万马奔腾,洪涛翻滚。猛得拉开门,那碗儿刚刚好走到这桂花树下。
碗儿见他呼地拉开门,穿着素袍赤着脚往外冲,倒是吃了一惊,宋生见了碗儿,原本的热情一下子竟像被什么缚住了般,呆呆地站在树下,手里捏得更紧了。
碗儿见他这副模样,知自己回来得晚了,又见他赤着脚,心里不禁一阵翻涌,她不知是愧疚还是心疼,若真是心疼,又不知出于什么,也只好看着他。
“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夜里也是开始冷了的,冻了怎好?”碗儿问。
宋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没穿鞋,有些不好意思,两脚连忙往后踱,直到树荫盖住脚。可又想起来手里的东西,连忙递过去。
“嗯?写的什么,我看看”碗儿伸过手去接。
宋生躲在树荫下,两眼盯着碗儿看,他以为这样,就能遮住自己的脸,别人就看不见他的眼神了。或许他不知道自己在掩耳盗铃吧。毕竟,有些东西,遮,是遮不住的。
碗儿早已察觉到些许不对劲,刚刚低头去接的时候,就感觉有双眼睛一直在看自己。
虽说低头看诗,那眼睛的余光其实一直瞟着树下。生儿掩耳盗铃得了意,却不知道那铃的主人一直在暗处看着自己。
“嗯,这诗写的不错。嗯?还有首词,没写完吧”碗儿道。
宋生听了这话,忽似一盆冷水一下子从头浇到脚,猛得反应过来。他似乎觉得把不完美的呈现在她面前了,可却又无法扳回这种局面。两手不停地来回搓,眼神也迷离了。不知如何是好了。
月儿暗了下去,被云遮住了。
兰菊打进这院子便有些拘谨,此时又见两人只是立着不说话,更觉尴尬。本就花了的脸又透着了些红色。
兰菊见她们这么久不说话,无奈之下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
“哦,哦,哈,,哈……”碗儿像做了场噩梦,那几声咳嗽如一只大手猛地把她从噩梦中拉出来,惊了一身的冷汗,碗儿真感谢兰菊那几声咳嗽,那梦实在让人难受,一种接近于闷死般的难受。
“来,来,来,这位姑娘,今儿,你就到我家碗儿屋里凑合一晚上。”碗儿还没来得及介绍,仪凤就走进了院子。
兰菊转过身,点头笑笑,“是,是,大娘,就劳您的神了。”伸手便去接过仪凤手里的被褥。
“哎,这是哪里的话,姑娘,我们这些生意人,早年,谁没苦过。”怡凤挽过兰菊的手就准备往屋里走,猛的一抬头看见宋生站在那树下发怔。
“这,生儿,你咋站这儿了啊”怡凤立马跑上前道。
“唔……唔……”宋生感觉浑身的不自在,无法表达,更无法解释,只是张着嘴,拼命的摇着手。“好啦,好啦,娘明白,娘明白,”
怡凤边安慰着宋生,边转过头笑了笑“姑娘莫见了怪了,这是我家的大儿子,叫宋生,见人羞着呢。”
那两句“娘明白,娘明白”。碗儿听得很是真切,她不知道娘到底明白什么,她有她的猜测,可她的猜测,就像个无底的枯井,黑通通的,她不敢继续往下猜,她仿佛看到一轮火红火红的太阳,就在那井边悬挂着,却又似乎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她不敢继续想了,连忙笑道“娘,我先带兰菊回房歇着吧,这一路上的颠簸,加上天也冷,她自个儿也是月事将近,身子乏得很。”
“那行,兰菊姑娘,也不早了,你就跟着碗儿回屋歇着吧,有什么不方便的,就说一声,回头我叫厨房里的老妈妈送过去。”
兰菊道了谢便抱着被褥跟着碗儿回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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