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风景格外漂亮,一切都是山水本来应有的模样,草木颜色随季节而变,春绿叶,秋黄叶;天空阴晴有变,可无论何时颜色都纯粹,绝没有城里那样模模糊糊让人懊恼的天色。在城里人看来,这里简直仙境一样,简直就是梦想的快乐乡,是他们遭受挫折时最想逃去的地方。可他们不知道这里的人也有自己的烦恼,贫穷就是这个偏僻山村摆脱不了的阴影。
小王牵着牛慢吞吞地向家走去。夕阳很好,染得半边天空橙红;放牛也没有出差错,牛的肚子浑圆又满足,可是小王心情却不好,原因很简单,他想去上学。村里是有过学生的。虽然那个孩子只上了两年就退学了,但他背着书包昂首挺立去上学时的背影依旧给小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一直以来,全村的小孩都喜欢跟那孩子玩,问他学校是什么样子,小王也不例外。
小王今年7岁,正是上小学的年纪,可是家里根本腾不出额外的钱供他上学。小王去上学后,家里不仅要交一笔学费,还多了一张白吃饭的嘴,而且照顾牛的繁琐工作也必须交给本就忙的没日没夜的爹娘。
想到这里,小王看了看身边驯良的牛。牛抬起头,温润的眸子也看向小王,轻轻哞地叫了一声。按照家里的经济情况本来是不可能得到一头牛的,可是牛在小的时候得了一场病,很长时间都没有元气。后来牛原来的主人疲于照顾,才把牛低价卖给了小王父亲。对于小王一家来说,这次买牛是一次草率的行动。爹并没有将牛救活的信心,可是他看到牛哀伤的眼神,心中便是狠狠的一软,一咬牙便把牛买了下来。把牛带回家后,一家人像赌博一样细致的照顾它,就连刚会走路的小王也摇摇晃晃的给牛喂草。过了好几个月,牛竟然真的恢复了元气,一天天长成了今天的模样,成为家里唯一让别人羡慕的地方。的确,如果没有牛,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王家一点也不为过。
这让爹娘如何支撑他上学啊?小王低下头,拖动步子慢吞吞地向家走去。小小的身子被太阳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小王回到家也没心情说话,吃饭时只低着头。娘很奇怪,问:“你这孩子今天怎么了,吃饭啊?”小王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头低得更深了。娘手里做着活,继续问:“你有什么事倒是说啊。”小王终于低声说:“我想上学。”娘没听清楚:“啥?你想玩雪?这大热天的哪有雪啊?”小王抬起头,鼓起勇气大声说:“我想上学。”娘放下手里的活,不知道说啥,望向了爹。爹端着饭碗,没有在咀嚼。小王看到这样,不敢再说话。爹将碗里的饭一粒不剩都扒入口中,放下饭碗,走到灶房门口,一言不发蹲在那里。院子里一片沉默,每个人都知道小王去上学将给家里带来多大的压力。娘率先打破了沉默,问小王:“你去上学弄啥?放牛还不够你忙的啊?”小王涨红了脸,大声说:“我想当个科学家!”话音刚落,爹便骂道:“当个屁的科学家!”小王的眼眶里登时便有眼泪打转。娘赶紧护住小王,冲爹在空气中拍打了一下:“不上就不上,你咋还这么说孩子呢!”小王忍住泪水,跑回了屋。爹仍在灶房门口蹲着。牛透过温润的眸子望着这一切,轻轻哞地叫了一声。
第二天没有人叫小王起床,他猛的醒过来时已是七点。今天外面起了大雾。小王推开窗户便有雾气流淌下来,拂在小王脸上的质感就像轻拂牛毛。小王突然想起牛来。雾气朦胧看不清楚,一直也没听见牛的声音。小王赶忙向牛棚跑去,透过雾气却没有看到牛的身影。直到他到了棚前才发现牛真的不见了。小王一下慌了神,他连忙去找爹和娘。院子里只有娘的身影。“牛呢?”他问。娘的脸色青酸,很不好看,瞪了小王一眼,半晌才说出话:“还不是你要上学,你爹把牛牵去卖钱了!”说完吧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摔,竟气的落下了泪:“老天开眼才累死累活养了头牛,他就这么给卖了啊!没了牛以后可怎么办啊!”小王大脑一阵发麻,他十分清楚牛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正是有牛在,爹才能多做一些农活,这几年的饭碗了才有了一些油水。如果没有牛,家里将又被打回赤贫,而且在全家人眼中,牛也不只是牛,它是家庭的一份子,是全家人的骄傲,甚至被当成是家庭福气的象征。
小王心里升起了无穷的悔恨,“我上什么学啊?”“我上什么学啊!”他在心中反复地责问自己。小王满心苦涩,想哭却哭不出来。他转身冲出了门,一头扎进了茫茫大雾中。他要去找爹,他不能让爹把牛卖掉,他不上学了。“爹!”小王狂奔着,嘶喊着。叫声凄厉却撕不开这漫天的大雾。
小王狂奔在通向早集的道路上。鞋子已跑丢,声音也沙哑。前方的雾气还是一样的浓,路边的草木还是一样的灰白,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毫不掩饰对小王徒劳奔跑的无情嘲笑。小王突然产生了错觉,他其实走在一条无穷尽的重复的路上,抑或他跑到虚脱却一步都没有迈出。面对这种巨大而幽深的无力感,小王再也迈不动下一步。他倒在了路上,激起淡淡的尘土。冲击带来混沌的痛感,击碎了他最后的体力。他仰头看着前方,眼泪只是不住的流。前方的白雾中逐渐显露出一个佝偻的身影,却只有一个身影而已。小王看到了希望,也看到了绝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爹,牛呢?”
小王醒来已是傍晚。从远方望去,这个山里的小村庄安宁又祥和,傍晚的余晖橙红色,扑打在草、木、屋檐上。万物都是少女般迷人又健康的肤色。它们静静地站着,坐着,一年又一年地倾听大山讲给它们的故事,没有悲伤也没有笑颜。它们是大山仅有的听众,仅有的听众都是无情。
小王拖着虚弱的身子下了床,他去找爹。爹蹲在灶房门口,见到小王就拿起面前的一个新书包,打开后,拿出了几本本子和几支铅笔,一边收拾一边絮叨:“这是给你买的新书包,还有本子和笔,你以后去上学......”小王打断了爹,低声忏悔一样说:“爹,你把牛买回来吧,我不去上学了。”“你闭嘴!”爹一声低吼把小王吓得不敢说话。爹稍稍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继续絮叨:“我送你上学是看你有志气。你留在村里,一辈子也只能像我一样,走出去才能活得像个样子。牛没了怎么了,以前没牛的时候不也一样过来了?你先回去,明天跟我去镇里上学。”小王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回到了屋里。
山夜冷清,山月清冷,月亮置身世外,月光荧照世间。小王躺在床上,透过窗户看着月色。窗外传来清脆的虫鸣,却少了牛的声音。模模糊糊中,小王仿佛看到了自己和牛。他背着书包骑在牛背上,昂首而坐,和牛一起在校园漫步,身边全是同学们慕羡之声。校舍宽阔明亮,白墙红瓦一尘不染。每个教室都装有城里人用的灯泡和风扇。那灯泡硕大明亮,照得教室白晃晃一片,灯泡散发的热量让人汗流浃背,可汗水随即被风扇吹干。几个老师同时在一间教室上课,老师唾星横飞,同学喝彩不已,声音甚至压过老师。所有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突然所有人头都变成牛头。每个牛头都望向小王,眸子温润可怜。所有牛都轻轻哞了一声,合音惊天震耳欲聋,将小王惊醒。天色刚刚泛白,快到上学的时候了。
小王不知道梦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在床上愣坐着。爹来喊他起床。父子俩简单收拾后就出了门。一路上两个人都安静。
太阳出来了,暖洋洋的,两人也接近了镇上。虽说是镇,可小王并没有看出来这儿比村里好多少——一样的穷,顶多规模大了一些,多了那几间挂着镇政府牌子的旧房子。离学校越来越近了,小王想到快要上学了,心里也有点高兴,可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不禁放慢了几分脚步。看到学校的围墙了,墙体斑驳,砖也老旧,和梦中的样子大相径庭。围墙内很安静。爹牵起了小王的手,绕到学校正门。透过破旧的铁栅栏门向里望去,土黄色的校园里空无一人。爹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急急向大门走去。大门旁只有一个眯着眼晒太阳的老头。爹急忙问他:“老师傅,这学校里怎么没人啊?学校还没开学吗?”老头睁眼看了爹一眼,又将眼缓缓合上,一脸被打扰的不悦,懒洋洋的说:“开什么学啊,这年头谁还有钱送孩子上学啊?学校没学生,今年不干了。”爹听完如同五雷轰顶,看见眼前的墙缓缓向下倒去,天空旋转而下,占据他的全部视线,随即后脑和地面沉闷的撞击声在脑壳里来回传荡。小王扑倒在爹身上,一声凄厉的叫喊痛苦地刺破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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