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店岁月

陇右挑夫之五 （追忆我的祖辈艰难的迁徙落难创业史）

爷爷他们折返方向，向南，再度踏上难民之路，到了秦安县最北的一个小山村——董咀村。这里，爷爷找到了马老板。侠胆仗义的马老板很是热心，非常同情一家人的遭遇，反复做其他村民的工作。终于，爷爷在这个村子定居了下来。这是爷爷的第三次搬迁，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出生地。

这里是秦安、通渭、静宁三县的交界处，山顶一人高的沙棘林中的界碑也清楚地标明，这里也就是天水、平凉和定西三个地区交汇点，真可谓犬吠三县，鸡鸣三市。所幸的是他们又回到了祖居地秦安的地界，这多少对我们这些晚辈心理有较好的感受。要知道天水在甘肃可有陇上江南美誉，生在“江南”毕竟比苦佳天下的定西及相当落后的平凉要好听些。

董咀村是陇右典型的小村庄，背倚山梁，前有日渐加深的沟谷，字典上说“三面临崖的台地谓之咀”，董咀村的几十几户人家的庄院就是这样错落有致地散落在台地上。到我记事时，村庄的风貌已是十分的可人。一坡水式的半边房是最普遍的民居样式。细小的村道弯弯拐拐，曲折迂回，当站定一点，放眼看时，道路伸出去没多远就在房屋的地脚线上消失了，赶上去，才发现它又沿着院落折向了另一个去处，再远望，还是只能看到一根断面条，颇为神秘，别有情趣。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栽满了梨、桃、杏、苹果等果树，还有那身躯高大的榆树上，布满了喜鹊们精心搭建的爱巢。位于村中心位置的村小里充满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和欢歌笑语。学校场院的一边矗立着貌似高大的戏台，春节和农闲时节这里经常是锣鼓喧天，粗犷的秦腔刺激着每个人好动的神经。

这里虽是黄土高原，但四山皆有树林草木，并没有那种光山秃岭的悲凉景象。特别是冬天过去后的几个季节里，景致最宜人。春季当各种果树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的花渐次开放的时候，河谷坡地上成片的苜蓿花将大地绣成了紫色地毯，满巷子的柳絮如飞雪般随风翻滚，到处是诱人的香味。秋季里五彩斑斓的树叶浸染了整个村庄与山梁，遍野怒放的荞麦花似一条巨大的锦锻从山顶一直垂落下来，无数不知疲倦的小蜜蜂将整个山坡当作硕大的采蜜场。

更为让人迷恋的是，这里的地下埋藏着几千年前的灿烂文明。当年大修水平梯田的时候，在许多的地里挖出了大批的彩陶，可惜我们这些文明的后人相当的无知，竟然将其视作非常不吉利的墓葬品全部倒进了水沟里，天长日久，其迹难寻了。1992年，在反复争取下，我的母校西北师大历史系在当时系团委书记王文生的支持下，组成了考古调查小分队，由李宝通教授带队，到董咀村开展考古调查。小分队从原发现地找到了许多彩陶残片，还发现了大面积的料礓石地面。李教授对董咀村一带的新石器文化遗存产生了浓厚兴趣，将其命名为董咀文化，认为其与大地湾一期文化属于同一时期。我父亲还把他多年收藏的磨制得非常精细的石刀、石凿等多件文物赠给了李教授。小分队的到来也普及了文物保护知识。村里一户家中有一个长50厘米、直径15厘米的石祖，它是原始居民生殖崇拜的象征，但先前大家并不知这稀奇古怪的东西为何物，便将其放置在猪圈里给猪作地板。李教授知道后非常痛心，提出收购保护，但遭到他们家突然“觉醒”了人的拒绝。此宝现在何处，我也不得而知。

董咀村属于魏店镇辖区。魏店镇现在看来是秦安北部交通比较封闭的镇，但在古代，这里却是丝绸之路的一部分。由关中平原翻越陇山进入陇右后，过静宁、秦安，再向西有多条路可走，经魏店过鸡川到通渭是一条捷径。魏店镇坐落在万山丛中的魏店川上，地理学上是一片狭长的冲击平原。绵延千里的关山向西拉扯到这儿山势已平缓了许多，失去了险峻却保留了雄壮。川里肥沃的耕地间见缝插针地栽满了槐树、苹果树和花椒树。

我生长学习在魏店，自然对其有深厚的故乡情结。镇子座落在绵延数十里的川地下游，一条水量不大但却掩藏了许多历史故事的河蜿蜒从旁流过，这条河有着两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成纪河、显亲河。

相传人文始祖伏羲为其母怀胎十二年而生，十二年为一纪，故曰成纪。伏羲生于这条河，应当是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而顺流而下，作为部落首领，在曾被称为瓦亭水即现在的葫芦河的东岸，与另一个部落女首领女娲演义了一段爱情佳话。待到女娲补好天，大自然又回到风调雨顺的年景后，他们又到了天水三阳川的八卦台上，仰观天象，俯察地理，演推出了八卦。再到天水后，沿渭水而下，到了关中平原及河洛地区，把他们的影响力推到了中华大地。

显亲河之名是因为河西五郡大将军窦融及其弟窦友征隗嚣有功，刘秀封窦友为显亲侯。这一带出显亲峡往下十余公里被称为显亲川，整条河也改称显亲河。后来，窦友之子窦固也继承了这一封号与封地。伏羲、成纪、显亲等作为文化品牌，其人文价值非同小可。

魏店中学及其身后巨大的滑坡体，尘封了多少鲜为人知的历史故事

河边的台地上就是我的母校魏店中学。这所并不出名的学校，能引以人长想的是其后面山坡地上长满大片的刺槐。每到春季槐花开的时候，乳白带有些鹅黄色的花挂满了整个山坡，连同山脚下的学校，染成花的海洋，诱人的花香挤满了整个川道。每当下午课后，意气风发的同学们相约着从学校后面低矮的围墙上翻越而过，爬到山坡上，钻进绿荫蔽日的丛林里，迎着迷人的霞光，伴着暮归耕牛的铃声，听着农家鸡狗的鸣叫，看着远处河水的波光，情不自禁地哦哦哑哑的吼一段秦腔，一幅弥久难忘的显亲河日暮图。

那不知什么年代发生的巨大的山体滑坡倒在脑海中萦绕。因为史书对汉设成纪县的治所具体位置记载并不十分清楚，倒是唐代有两件大事似乎跟这里有关，一件是唐贞观八年八月，陇右山崩，惊动了朝廷，其事记录在正史里，具体哪里并没有明确记载；第二件事是唐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陇右大地震，许多地方被夷为平地，史志有“成纪由小坑川徙至显亲新城”的明确记载。那次重大的山崩是否发生在小坑川，有待进一步考证。特别是小坑川的具体位置，处于魏店北面的静宁和西面的通渭县都在争，因为此地决定成纪所在。由成纪可争得伏羲、李广、李渊、李世民、李白等一大堆名人的郡望。现在还在打口水战。

我脚下这片土地是否是当年的小坑川呢，当地人到现在还有三岁孩童救母的传说。说的是有一年，一个母亲带着三岁的儿子到这里赶集，小孩子哭闹不已，嚷着要妈妈赶快离开这里，说他看到满街的人个个都是青面獠牙，人人都像牛鬼蛇神。街上的人都很反感他，无奈之下母亲只能带着小孩子离开了集镇。谁知母子刚离开，不知几时躲藏在山后的乌云一下子布满了整个河谷，狂风骤起，大雨倾盆，接着是地动山摇，随着隆隆巨响，集镇后面的山体突然滑落下来，吞没了整个市镇。

如果这个传说与开元二十二年有关，与小坑川与成纪县城有关，那么我的家乡就有更为精彩的历史可写了。有诗为证。

《魏店赋》：

渭水源北瓦亭西，山肥水瘦映时雨；成纪一朝出伏羲，文化万古华夏奇。

——摘自安国强《从陇右到岭表》2009年广州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