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的傍晚,空气冷索索的,河面渐渐起了些白雾,素日里热闹的河埠头,此时死气沉沉,再也听不见捣衣声、说笑声。远处一个孩子呜呜哭着,哭得人心里发苦。陆家庄就落在岸头的村子里,河岸边的长椅上,几个人坐在那里闲聊,眼睛不时斜斜向对岸的宅子睨去,长椅背向着宅子临水而立,藏在密密的柳丛里,模样狰狞的树干和浓密柳条,在水中映出扭曲的倒影,混着河水流动的声音,仿佛也在窃语着——
「怕是活不成了,报应啊」
「下土没几天呢,又……」
陆家陆老爷显然不这么想。黄历上有写:已亥年,丙寅月甲午日,宜开光、酬神、斋醮、订盟。这次请来的道士是得了真传的,所谓十道九医,道士医术还是有些厉害的,若真如村里那些嚼舌根的所言——是那东西阴魂不散,到时设坛作法,驱邪治鬼,不过多花些银两罢了……
「道长,您受累了,请这边走……」
「唉唉,仙童也来了……」
「你好,道长!」
李道士和他的徒弟————苦娃————刚从桥头跨过河岸,陆老爷就匆忙嗡的迎了上去,虚握着拳头打拱。凝望桥头,可见桥面有黄色纸钱正在渐渐腐烂,从桥那边延伸过来,蜿蜒曲折地贯穿整条河道,最后往陆宅门前隐去。陆家大门半掩着,黑色的门槛上,隐约可见暗红色的痕迹,顺着木纹嵌了进去。桥头这几日行人极少,谁都像避瘟疫似的躲着这桥,生怕那投河自尽的,也勾了自己跳河。
家丁向前引路招呼,接过道童手中包袱,过了桥头,穿过河岸,引往陆宅深处行走。
「也还是老样子么?」四人沉默走了一会,李道长问了。
「……还是胡话连篇,高烧不退,桂枝二陈用了很多回了,一到晚上寒颤咯索,来来回回,总是不肯清醒,哎!」
「有道长在,老爷……您可以放心了……就算真是'那东西',道长肯定也是有办法的……」管家说罢顺着眼睛望向老道士,似乎只要老道士一开口,就可落定了。
「这东西、那东西!胡说什么!」陆老爷阴鸷地横了家丁一眼,那家丁立刻噤了声,再不敢言语。
四人已走进黑油油的陆家宅门。
「师父!」开口的是小道童。苦娃声音清脆响亮,说:「你还在休养,这次让我来〜」
「……晓得了」老道长回道。
陆老爷皱了皱眉头,却开不得口,只好闷闷沉思,远处传来潺潺的激水声,映得村庄愈发静了。家丁伸手摸了摸包袱,放快了脚步。
等陆老爷被家丁的招呼声惊醒,老道和苦娃已被邀往内房,内房一眼就能看到张床,床边有个老婆子在给病人翻擦身子,婆子用肩膀吊住两条晃悠悠的胳膊,边擦边言语:少爷,你回来罢〜
苦娃用指头摩挲着少爷的手掌,转向陆老爷说话:「药都没问题,可有用过别的法子?」
「……唔」陆老爷有些局促不安起来了:「请神婆做过几次法事」
「真是太不值当了,早先没听过道长大名……」陆老爷对着道长解释道
「半吊子神婆!”」陆老爷转眼对着苦娃,接着说:「三次!都是花了大银钱的。织了柳条鞭就说能打鬼,又画了些灵符————其实这样的方法,我们下人就会————都说是鬼缠身,我是不信的,我们还做得不够么,那女人是她自己想不开跳河丢的命,没人逼她………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丈夫管教妻子不是天经地义么?三岁小孩都懂的道理,不是么?」他射出目光来盯住苦娃,似乎是专等他来应承。
「哼,不服管教啊!」他终于自己回答了「多少回了,弄得家里六畜不安,叫嚣孩子是她生的要带走,可真是天外道理哦!!孩子可是姓陆,陆家长孙,有给她带走的理?就是去告官,也是一样的,原想着她是三茶六礼定的,花轿抬来的,休了娘家面上难看……」
「五百两白银,她娘家拿走的钱怕是祖上几代都赚不来吧!」陆老爷嗡嗡说道,他还记得儿子如何惊慌失措湿淋淋地回家,仵作如何找到他,亲家又是如何哭着前来,还有他的亲家要钱时的可恶,后来又是如何急忙忙下的葬。想到这里,过去的情形便在眼前展开,想到亲家要钱那一局,他从来就是要冷笑的,但这回,儿子的病却梗在体内搅得他心肠也柔软了。「哎……人死灯灭,过去的事就不提了罢〜」
「少奶奶葬在哪里?」苦娃问道,
「……什么?」陆老爷一惊。
「需要开棺取土,另需取你儿媳妇身上一样物件。」
苦娃接着说:「大少爷丢的,在大少奶奶那里。」
陆老爷只觉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直跳,仿佛失水跌落一般,水淹得快要没过头顶.
家丁也挺直了腰杆,如同木棍杵在那里。
「是做法事要用的么?」陆老爷挣扎着又问,似乎有鬼魂已钻进它脊柱里,将他推了两推。「这可不行,传出去像什么话。」
「可那件东西,关乎大少爷的生死呢。」
「当真?」陆老爷按着桌角,缓缓坐下,似在权衡:「可有其他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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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娃啊,倒也未必要开棺,另找件法器」李道长这时候说话了,声音又长又慢:「为师来做,少奶奶平日最疼的应是孩子,到时可由你和孩子分头接应,你同时帮我护法……」
陆老爷刚收紧的脸盘,仿佛一下子宽松了许多。
「师父!」苦娃:「我不同意!」
「差遣阴兵阴将,这消耗得多大………… 」内屋鸦雀无声,苦娃声音虽小,陆老爷却听得分明。赶紧说道
「李道长真是宅心仁厚,我儿有救了……,死者为大,不好动土的,如需银钱和其他差遣,我全听两位道长吩咐!」
「道长大恩大德」管家应声附合,跪了下去。旁边的婆子小厮看这阵势,也忙跟着跪下:「两位神仙,快救救我们家少爷」
第三日傍晚,女人坟前有了火光,像是号召聚集的烽火,陆家庄的人们约好似的齐集到了坟的周围,这一晚是法事的最后一场,香案斋坛设在女人坟前,人们等着看两位道士做法,都张望着、等待故事圆功的神气。
「果然是缠上了……」
「怪病啊 听说身上也是紫的…」
「了不得啊」
「这法事听说是要镇住她」
「可怜啊 魂飞魄散 永世不得超生了哦」
…………
家丁烧罢纸钱,就见两位道士身着金丝银线道袍,手持法器,吟唱着古老的曲调上场了,绕坟三周后,苦娃便开始手握香火祷告,只见他口中念念有词道:「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有头者超,无头者生,枪殊刀杀,跳水悬绳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叨命跪吾台前,急急如律令!」
念罢,李道长长呼一声「来兮〜〜」
苦娃跟着长呼一声「来兮〜〜」
「一上香……」
「二上香……」
「三上香……」
「上三牲……」
「上茶……」
「唱礼…………」
众人屏住呼吸,都盯住那三柱香,生怕香火断掉时错过了眼睛,又见那李道长踏着罡斗步行至幡前,示意苦娃和斋主拉接桥上白布分立两头,长呼一声「唱……过桥偈……」家丁忙不迭拖来女人孩子,将白布硬塞进手掌里,那孩子不过四五岁,何曾见过这阵仗,吓得大哭:「娘…… 我要我娘……娘……娘…… 」,哭罢就想逃跑,陆老爷狠瞪家丁一眼,忙冲上前摁住孩子肩膀,将那孩子困在原地。
唱罢过桥偈「……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困,由汝自召敕就等众,急急如律令!敕就等众,急急如律令!」两位道士又是一番唱念做打,村里几个调皮的娃儿看得欢喜,也跟着学那番动作,边舞边喊:「急急如律令!」
后来,道士又新开了药方,陆少爷的病果然好转了起来。陆老爷名下的一座庄子和五百亩良田,也易了主人,换了姓名。庚子年,陆少爷又犯同样的病,陆老爷托人去请李道士,却发现道士已经病逝,那道童苦娃也是不知所终,有知情人说,苦娃在陆宅捞了票大的,不做道士了,进长安城开了家奇怪的当铺,家丁辗转寻找,终究无果,只得空手回到陆家庄,没过三个月,陆少爷还是死了。
如果你有机会去到陆家庄,大概会看到有小孩在合拢双掌,手指朝天,游戏说笑「哈哈哈,急急如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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