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我们停下来的地方时,豹子爸殷切地看着我,问:“后来好了,是不是?后来什么都变好了?”
我说:“呃……”然后叹了一口气。
进入十二月,白雪降落在严寒上面。
警方在调查却不告诉他进展。他被解雇了。
灰白的胡茬覆盖下巴,他睡在孤单凌乱的小屋里,像一截木头。
儿子来了——那个一直跟前妻住在一起的、他一直在努力争取的儿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他来看爸爸,瞒着妈妈。
儿子去超市采购生活物品,却被经理告知“这里不欢迎你们父子”。
回到家门口,又目睹了警察把爸爸逮捕的一幕。
门被锁上了,儿子进不去——在天空飘雪的丹麦十二月。
这时整部电影中冲突最激烈的五分钟出现了——
儿子去找幼儿园小姑娘,问她为什么要说谎。
当然,他被一心想保护小姑娘的大人们拦住了,他被大人们打了,他摔倒在雪地上,送给他的还是那几个字:滚远点儿!
这是一个孩子向另一个孩子发出当面质问,并为此遭受殴打和驱赶。
那一幕如此寒冷,却又如此温暖——因为至少他肯无条件地相信。
儿子步行去找他的干爹——爸爸的好朋友,另一个相信他的人——那幢房子是黑沉沉寒夜里唯一的一点暖橘色的光。
干爹有朋友在警察局,透露出一个细节:
所有的孩子口供都一致,他们描述了他家的地下室,还有墙纸的颜色……
——然而,他们家并没有地下室。
那天晚上,儿子有了一个收留他的温暖处所,怀着一点点小火苗般的希望。
第二天预审,证据不足,他被释放了。
晚上,他和儿子回了家,动手收拾屋子、洗衣煮饭,聊zhe天,被关了一天的小狗出去撒欢儿奔跑……
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
有灯光,有炉火,有儿子,生活简直不止于平静,还透露出幸福的讯息。
平静幸福得不像是真的。
真实的生活是:一块大石头突然砸烂了他们家的玻璃。
出去查看时,一个黑塑料袋被丢在黑漆漆的院子里——陪伴多年的狗,被弄死了。
儿子发了疯般对着黑夜嘶吼:“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弄死你们!”
那个笑容腼腆的男孩,像疯了一样,对着黑夜里不知所踪又无处不在的敌人,嘶吼。
他把儿子送回了前妻那里。
大雨滂沱,他在院子里挖一个坑。
儿子的干爹来找他,他说想要一个人待着,让他走开。
他把唯一一个肯走进这间屋子里的朋友赶走了。
雨一直下,坑挖好了,他先跳下去,再合身抱起死去多时的爱犬,连着泥带着水。
他葬了狗,仿佛连自己一并埋了。
他去超市买两块猪排。
“没有。”“不卖。”“滚出去。”
他还是要那两块猪排。
殴打。驱赶。更多的殴打。被丢出去。坚硬的东西扔过来砸破了他的头。
血从头上流下来,和脸上的血汇到一处,蜿蜒着淌下来。
他像条死狗一样。
司法层面的释放,并不等于还他清白。
可是,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呢?
他没有自辩清白,说“我真的没做过”,他只是像个呆子一样问:“怎么可以随便打人呢?”
他只是像个呆子一样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头一脸的血又一次走进超市,说:“我要两块猪排。”
在别人再度挥拳之前,他一头撞过去,撞断了对方的鼻梁。
他终于买到了两块猪排。
他走回家,没有开灯,坐在一屋子黑暗里。
他亮一盏灯,清理伤口,穿上正装,走出门去。
满世界飘荡着祥和的圣歌,满城浮动着灯火。这是平安夜,他跟着钟声的召唤,走进烛光闪烁的教堂,参加圣诞弥撒。
在众目睽睽中,独自坐一排。
幼儿园的孩子们在唱颂,圣歌悠扬,如同天籁。
应许着人间的种种幸福,没一种与他相关。
这里太纯净了,太幸福了,太虚假了。
他突然站起来走向诬陷他的小姑娘的父亲,那个当初曾说他是“最好的朋友”,后来却问都没问他一句就把他钉上耻辱柱的男人——
他问那个男人有什么话要说吗,他让那个男人看着他的眼睛。
在上帝面前,你还是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夜灯照着小女孩熟睡的脸,那张小脸那么光洁、美丽,像一朵圣洁无辜的花。
这一晚,她梦中醒来,对爸爸说:“我只是胡说了一些蠢话,他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小女孩的爸爸第二天准备了早餐,送去他家里。
两个男人没说什么话。
可是在沉默里他确定地知道他没有做过错事,他也知道他在认错和道歉。
一年后的秋天,黄叶在风中舞动得轻松惬意。
小城里的人们聚在一起,个个脸上洋溢笑容。
他也在笑,穿戴一新,女朋友回到他身边,儿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儿子是这场欢聚的主角,今天他由男孩长成男人,这是他取得狩猎证的日子。
小姑娘也出现在宴会上,她长大了一些,因为自己曾经的过错,显得有点儿胆怯畏缩。
他犹豫了一秒钟——那一秒钟其实不足以用来思考和评估什么——就用如以往一般的方式待她。
一颗心要多宽广才能毫无芥蒂一如往常?
一个人要多强大才能不以改变自我的方式寻求自我庇护?
如果电影在小女孩如释重负的笑容里结束,该有多好……
狩猎开始了。
寂静的森林,潺潺的溪水,不知危险降临的鹿,和他毫不设防的背影。
一声枪响!
子弹掀起近旁的落叶,他倒伏在地,向声源处望去——
逆光,那里有一个端着枪的身影;再看,身影消失了。
最后的镜头停在他脸上。
他脸上表情变幻,最终凝固了。
旧的那个他,终于被彻底杀死了。
这部电影的冷酷之处在于:它讲述了一场不可预防的惨剧。
难道应该从一开始就不要付出自己的好?作为幼儿园老师,却要避免被孩子喜爱并依恋?
难道应该允许暧昧,为了讨好孩子而不教她如何保持距离保护自己?
难道应该怀疑孩子的话,质询他们的天真?
只是人性幽微,怀疑一旦生根,就如癌细胞般扩散,猖獗蔓延。
而我们永远不知道:一个清白的人,究竟要怎样为自己并没犯下的罪行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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