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年,唐湘八岁,她紧紧地护着我,含着眼泪说阿真姐姐保护你一辈子,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我的右手。
我十七岁那年,唐湘十九岁,她用了全部的力气握我的手,我含着眼泪听她说阿真你要好好长大。
我二十五岁那年,唐湘二十三岁,她穿着我最讨厌的灰色裙子路过我,和着浓烈难闻的劣质香水味道告诉我说卞棋真你他妈一定会输得很惨。
我四十岁那年,唐湘三十七岁。
从那以后,我的生命里,就再也没有唐湘了。
1
妈妈说,那个衣服每天都干干净净的丫头,叫唐湘。
妈妈说,唐湘没有妈妈,可是她的衣服还是干干净净的,心也是干干净净的。
妈妈说,那是唐湘的家,是这条弄巷最深最小的那个屋子,只有锅碗瓢盆叮咚碰撞的声音,没有炊烟从那个堵满了油烟的破洞里飞出来过。
那天我和妈妈站在弄巷的最外头,还是听见了突兀冷冽的酒瓶碎掉的声音。
妈妈说,可怜了那个小丫头。
大人们只是凑在一起叹叹气,他们磕着瓜子吧嗒吧嗒。
我在谁也没发现我的时候,偷偷抓了一大把瓜子,踉踉跄跄朝弄巷里头跑过去,空气里的潮湿和黑暗像很多年后猝不及防的悲伤一下子跑过我的身体,我站在那扇陌生的门前面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唐湘姐姐。
小手里用力握着的瓜子早就不剩几颗,唐湘看着她们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紧张难过,末了还是张开双手接了过去。妈妈说的对极了,唐湘的衣服是干干净净的。
“你是?”
“唐湘姐姐,我叫阿真。”
那年我五岁,唐湘说,那天我小小的脸就像是那些年里唯一温暖过她的光。
我从来没有信过那些和着瓜子皮吐出来的故事,那个整天对着弄巷最里头讲出来的故事,那个关于唐湘关于她消失的妈妈酗酒的爸爸的故事,在我的心里,唐湘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好的多的孩子。
所以那一天我震惊的看着拿刀的唐湘爸爸从昏暗的屋子里跑出来胡言乱语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唐湘忽然用尽力气护住我,尖利的刀子扎进她八岁的身体,汩汩的血像一场大梦初醒,她忍着哭声告诉我阿真我要保护你一辈子,她强撑着笑却在掉眼泪,她忽然推开我让我一直跑一直跑,我跑出弄巷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年我六岁,忽然心疼的觉得,唐湘是跑不出那片黑暗的。
左手臂上有了长长的伤口,唐湘笑着说你没事就好。她回过头去踩在凳子上打鸡蛋,手臂上笨拙地绑着一圈一圈的白色布条,我在心里想等我读书的时候我要当一个医生,我要救唐湘。
妈妈围着围裙打了一个鸡蛋,金黄色的蛋黄跳跃进油锅里变得坚实而且美貌。
妈妈说,鸡蛋从蹲在母鸡肚子里的那个时候,就注定了它是要死去的啊。
2
时月好像是很容易把孩子变成少年,唐湘的裙子愈发好看了,她从弄巷深处走出来却像是从花园里从海底从天边落过来,我知道有很多男生喜欢她喜欢她的白裙子和长头发,可她只卑微着日日仰望着何许。
那个成绩最烂的少年,也没有好看的眉眼或者侧脸,唐湘说,他像极了照片上的爸爸。
那年唐湘十九岁,她快要高考了,听她说那是一场很可怕的战争,她打赢了就可以离开弄巷离开酗酒的爸爸和看起来永无休止的悲伤。我为她欣喜若狂。
可是她没有打赢。
北方的四月还有些冷冽,唐湘的爱情把春天扼死在这种时月。
唐湘说,她怀孕了。
是啊从她记得事情记得消失的妈妈没有人教她什么是爱情。这去他妈的爱情。何许说我爱你啊她就信了,她还以为可以离开弄巷可以跟何许逃离,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抱,和接吻。
从八岁那年她抱着我挨爸爸的打,我再也没有感受过这种悲伤。
那个穿白裙子的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从高考前的体检开始受别人的白眼,弄巷里吐出的瓜子皮,全部掺着口水喷向了她。
她的爸爸终于在那个温凉的灿烂的明媚的六月离开了。
何许可能给了唐湘一些钱,她躺在某个小医院的床上借了别人的手机给我打电话,她说那个小孩子死掉了,和爸爸一样终于死掉了。
我哭着跑去看她,她还是笑着说话,我听着她讲何许,讲他好看的笑声和大大的手,讲他给她讲过的遥远的南方的花朵和无数天长水阔的远方。
我去找了何许,那个高我两年级高高瘦瘦的少年,他站在唐湘坐过的班级门口跟我说,唐湘其实就是个婊子,哈哈哈。
尖利的刀子猝不及防扎进他的右臂,汩汩的血像一场大梦初醒。
妈妈哭着说唐湘就是个祸水,我一气之下跑去和唐湘待了一晚上。
可是第二天,唐湘再也没有醒过来。
那天晚上唐湘握着我的手,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别再闯祸,告诉我要好好长大,等长到她那么大的时候靠自己离开弄巷。她告诉我不要喜欢她爸爸一样的男人。
我还是没有护住她。
很多年后我忽然明白,如果当时我们有足够的钱,唐湘是不是还可以活着。
3
唐湘离开后我转学去了南方的城市,那里果真有着四季常开的花,我安安静静地坐在陌生的教室里,怀念着所有关于唐湘的过往。
在唐湘的那个年纪我还是考回了北方,也终于学了医学面不改色地拿着尖利的刀。
我还是会梦见她,直到我再次遇见她。
也许是我已经忘记了唐湘的声音样貌,忘记了她的一切,在我坐在北方十二月拥挤摇晃的公交车上听到她的名字时激动地发了狂,我循着唐湘的名字看到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
鲜艳的唇色和鲜红的外套。
巧的是,她也是医生,我竟也辞了原先医院的职务,不顾一切去到她在的医院。
那年我二十五岁,妈妈说,阿真你别任性了。
我把年少时对唐湘所有来不及的亏欠和遗憾都寄托在了她的身上,她小我两岁,我尽力的对她好。
可是我忘了,她是唐湘,她却不是唐湘。
她哭着说手术失败了,说求我救救她,眼泪哗哗啦啦的模糊了脸上劣质的脂粉,我在镜片后面看见了许多年前的唐湘。
我替她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我甚至没有机会见一见那个死在她的手术台上的年轻男子,他的家人抱着骨灰生无可恋一样跪在医院门口。
我问她,你难道不应该去道个歉吗。
那天她穿着灰色的长裙子,用一张陌生的脸面向我,不急不缓的告诉我,所有的责任都在我身上,我一定会输得很惨。
她端走了一杯深黑色滚烫的咖啡,掺和着刺鼻的消毒水味踱出我的办公室。
原来啊,这个心机难测的姑娘,一直以来把我当成敌人。
她才二十三岁,长得像一朵难堪的鲜花。
在那些时日我渐渐努力接受着那样的唐湘,我和在她手术台上死去的男子家人一起跪在医院门口,因为我后来终于知道那个男子曾和我住在一个弄巷。
妈妈说,我再也没办法做医生了。
离开医院的那天我才认识了唐湘,院长给我讲起她是被扔在医院的孩子,她拼了命学医,孤独而且勇敢。
唐湘死去的那年她还坐在初中的教室里,眼神冷清地抬头,末了握着笔拼命地算题,所有的人都对着她讲她是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她本该死去,可是她还是好好的活了下来。
在我来到这个医院之前,她曾因为不了解药性,开错了药,生生毒死了一个初中同学。
我竟然有些惋惜,如果当时的唐湘也能如此冷冽,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去。
我还是去找了她,二十三岁的她,坐在咖啡厅,眉眼低垂地坐在我对面,若无其事地点了一杯最浓的黑咖啡。
我给她讲我的唐湘,她显然是听的不耐烦了,抬起眉来告诉我,那你是要我也快去死吗。
她生下来就有心脏病,那天她手术失败,只不过是碰上发病,她用着力气按住自己的胸口,就再也没有力气救即将死去的别人。
我看着她淡紫色的手指,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我回到了四季开满鲜花的南方。
4
唐湘离开的那天她竟然打电话给我,那是从遥远的北方从遥远的过去隔着漫长电波的清冷声音,她叫我阿真姐。
阿真姐你来看看我吧。
我没有一丝的犹豫,匆匆忙忙赶回北方,那是个很热的七月,唐湘躺在厚厚的白色被子里面。
她再也没有覆上脂粉,她紧闭这眼睛,像极了,像极了十九岁的唐湘。
那年我四十岁,我有了一个女儿,我打电话告诉她,湘湘别急,妈妈要在以前的家乡多待几天。
我握着唐湘冰冷瘦弱的手,哭起来失去了声音。
我记得她十九岁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孩子,可是她没有等他,她孤身一人去了很远的城市学医,一年以后退学回来做医生。男孩子在医院门口等她,她却再也没有理他。男孩子生了病,死在了她的手术台上。
我记得她十七岁的时候去到了新的学校,所有的人却一下子知道她没有爸爸妈妈,她拿出口袋里放着的刀,割断被恶作剧绑在凳子上的新书包。
我记得她十四岁的时候跟爸爸学会了喝酒,睡了一觉被爸爸打起来,她换上白色的长裙子,看起来很美丽也很骄傲。
我记得她八岁的时候护着我,说要保护我一辈子,她的爸爸把刀子刺进她的左臂。
我在死亡证明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唐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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