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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晚,我洗完澡躺在床上,开着微信语音,和静君闲聊。
静君是我小师妹,晚我几届,温柔可爱。我们虽然认识得晚,却颇为投机,最近更是常常语音聊到深夜。话题都是天南海北,反正说什么都觉得有趣。
一段沉默之后,静君提议,每个人说一个自己做过的坏事,要不为人知的。
我心里觉得好笑,真是小女生的思维,想到这样幼稚话题。但是略微一想,竟然开始惶恐起来。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让她先说。
她说,她曾把一位讨厌同事的文件扔掉,很重要的那种,导致同事失掉晋升的机会。
嗯,这确实很坏。我说。
静君问道,该你了!
我愈加地惶恐起来,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我的犹豫并不是因为我没有答案,亦或是不能随便编一个无伤大雅的答案,而是因为那个答案越来越清晰,而且是唯一的。
回首三十多年来的时光,虽然没有多少显著的善行,却也老实本分。只有一件事埋藏在我心里多年,不愿想起,也不敢想起。以至于常常自欺,觉得已经不存在了,也许是我记错了,本就没有发生过。但是今天,因为这个随意的话题,往日情景,历历在目,突然从记忆的长河中涌现出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这么多年,如果说忘记,倒也没有,我是一直记得的,但我并不在意。我也觉得不应该在意,事实上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也实在是值得忘却的一桩小事。当时的人估计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吧,那我还记它干什么呢,把它从记忆中清除,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不就行了。
我以前都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一切似乎安排的天衣无缝。但是今天,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在这样一个甜蜜的对话里,逝去的记忆却猛然袭来,而且来势汹汹,如漫天洪水,劈头盖脸,无法阻挡。
该你了!手机那边传来静君的声音。
我的呼吸开始急促,我的良心备受煎熬,我的灵魂备受摧残,我的身体开始战栗。我是病了吗?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虚弱,如此不堪一击。
温柔的语调,在我听来,却如同晴天霹雳。我如同站在罪犯席上,接受上帝末日审判,畏畏缩缩,不知所措。
定了定神,我还是决定继续逃避。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但不能告诉她。静君爱狗如命,我是知道的。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多年,但是过于血腥残忍,一定会破坏我在她心中的美好形象,会毁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我们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还只是普通朋友,但我知道,我爱她。见到她,我浑身细胞都会激动地战栗,有她在,身边就充满了无穷的氧气。
这也算是善意的谎言吧,真相总是残酷的,不是谁都能直面。而且这件事都已经过去多年了,再提起来,除了令静君讨厌我之外,毫无益处。或者想一个其他的坏事,诸如也把同事的证件什么的扔了之类。
对,就这样干吧。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我们的关系会继续完美,随之升温。获得一段难得的爱情,或者是一个终身的伴侣。那不过是四条刚满月的小狗而已,和我一生的幸福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而且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已经知道错了,还能怎么样呢。
啊,四条小狗。对,是的,在豫南一个闭塞的小村庄,一户农民的牛棚里,四条小狗黄色的,胖乎乎的,毛茸茸的。四个粉嫩嫩的肉团,在牛棚角落的一件破毛衣上挤成一堆,非常投入地酣睡着。我偷偷把手伸进它们之间,用手指抚摸它们肉嘟嘟的小肚子,还能感觉到一阵温暖、柔滑,如电流从指间传遍全身。四只小短腿会笨拙地抱着我的手,用舌头温柔地舔着手指,仿佛在亲吻母亲的乳房。
啊,那么熟悉,那么真切,那么美好!
突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大哭着冲了进来,拿着一把锋利的镰刀,对着小狗们一顿乱砍,随之,呜呜、嗷嗷、啊啊地叫声充满房间,凄厉绝望。不一会小狗们就没有声音了,只有孩子响亮的哭声,伴着以刀砍地的咚咚声,还从牛棚里断断续续地传出。
我发不出声音,眼眶一热,只能任眼泪尽情流淌。
孩子用破烂的衣服,兜抱着一堆血肉模糊的残骸,走到家门口的水塘边,用力扔了下去。鲜血顺着孩子的脚,从家里,点点滴滴,流到水塘边。扔完之后,孩子坐在水塘边大哭了起来。他本来是想一块跳下去的,但是走到塘边,又没了勇气。
孩子在水塘边哭了一个下午,嗓子也哑了,泪也流干了,奶奶、母亲都来劝他,只好回去。暴躁严厉的父亲,也不再骂他了,也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沉默、无视。孩子知道那代表和解。
天完全黑的时候,母亲给了孩子七十块钱,让孩子自己去打疫苗。孩子拿着钱,沿着乡间的小道,向村医的家里走去。六七里地小路,蚊虫乱飞,水蛇乱跑,孩子一点不害怕。一个人在黑夜中穿行,走到村医家里打针,然后一个人走回来。感觉自己像已经死过的人一样,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那天夜里,孩子躲在被窝里恐惧地发抖,他心疼小狗,更害怕自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这么残忍。从此之后,他也无数次在睡梦中惊醒,梦里小狗子们张牙舞爪地叫喊,向他索命,他想要逃走,却无处可逃。
原来孩子从小懦弱爱哭,从来没有朋友,同村的小孩都不和他玩。亲戚送给他一只小黄狗,就是他惟一的伙伴,他们整天在一起,一刻也不分离。小黄狗是母狗,生了四只小狗,小狗子胖乎乎、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孩子如获至宝,欣喜若狂,细致入微地照料,常常把自己的饭偷偷给狗妈妈吃。毛茸茸、胖乎乎地小奶狗是多么地可爱啊,孩子实在太爱小狗了,几乎每天都守在小狗身边。
但父亲是极为讨厌小狗的。家庭的极度贫困,让养狗成为一种负担。父亲常说,天天喂它干什么,有什么用,不如省下粮食喂鸡、喂猪。母狗生下小狗,更惹得父亲厌恶。一次赶集的时候,父亲要把小狗带走,在路上扔掉。孩子听到,吓得大哭,对于父亲的决定,孩子从不敢反抗,只能哭得撕心裂肺。哭声引得邻居围观,父亲只好作罢。但是这样的行为让父亲更加恼怒,认为这是懦弱无能、没出息的表现,大声责骂。
祸不单行。在小狗快要满月的时候,孩子把小狗抱起来玩,一只小狗不知是受到惊吓,还是本性萌发,朝孩子的大拇指,狠狠咬了一口。孩子吓了一跳,赶紧拿出手指来看,一个不是太深的牙印,却隐隐地渗着血迹。孩子听过被狗咬会得狂犬病死掉,孩子害怕了,只能老实跟父母交代。
父亲知道后,就大发雷霆。被狗咬不可怕,但是要花钱打疫苗就太可恨了。不打疫苗,就有得狂犬病的危险。父亲自然不想让孩子得狂犬病,当然也更不想花钱。所以一切都是孩子的错,都是孩子养狗的错。于是父亲就把莫名损失金钱的怒火,全都洒在了孩子的头上,责怪孩子不应该养小狗,更不应该玩小狗,一直愤怒地责骂,各种难听的话语。
孩子吓得一直大哭,觉得天要塌了,都是自己罪该万死。委屈的情绪一下子堵塞了全身,于是决定现在就去死。这世界太痛苦了,也许死了就好了,就再也不会痛苦了,也不会被嫌弃责骂了。那就带着小狗子们一起走吧,反正这个世界也不欢迎它们,让他们陪着一起走吧。
于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然,那个孩子,就是我。
这件事情对大人的影响是很小的,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这件事了,我敢肯定他们都已经忘记了。毕竟,对于他们来说,畜生就是畜生,畜生的生命如同小草一样,可以随意切割。小狗的生命也和地上的蚂蚁、夏天乱飞的虫子没有区别,是可以随意碾死的。极度地贫困,生存的重压,无穷的劳累,都让他们无暇去多愁善感。
可是这件事却成为困扰我多年的噩梦,每每想起,总觉得自己是刽子手,是恶魔,是手染鲜血的人。
我从睡梦中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了。天气并不太热,却睡得满头大汗,如同虚脱了一样。我打开微信,看静君已经挂了电话,在凌晨一点多。我都忘了什么时候,结束通话的了。不过这也正常,我们常常说着话,就睡着了。另一方听对面没有回音,也就关掉通话,睡了。
我给静君打通电话,她似乎也是刚醒。我说昨天什么时候睡着的。她说不知道,看我这边没有回音,也就睡了。我问,还记得昨天的问题吗?她却一脸懵,说,什么问题,忘记了。
我说,就是那个自己做过的坏事,不为人知的。她说,哦,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快说吧。
我十分忐忑地把事情的经过和她说了。不出所料,这显然令她很吃惊,她沉默了好一会,说道,你手上还有四条狗命啊,以后要离你远点了。
我不知道她说的真假,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拉开窗帘,朝日初生,金光万道,天地一片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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