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外婆的医书柜
纪念我母亲的母亲
我母亲说，外婆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人。说这个话的时候我正值十二三岁的年纪，懵懵懂懂又并非全然不知，总觉得谁不觉得自己母亲好看，至少当时我觉得我母亲就挺好看。可当她从箱底拿出一张珍贵的黑白小照，我才算明白了。外婆穿着旗袍入镜，正值她最美好的年纪吧。眼睛又大又黑亮，是一种清丽的美丽，一头黑黑的长发像那个时代的大家闺秀一样举上去，额前还飞扬着一小卷头发，真是让我看呆了。我母亲说，那时候她和爸爸要顾家，养活几个孩子，我就是丢给外婆带的。我两岁时，外婆因病去世了。母亲说，外婆流着泪去世，最放不下心，就是我这个不省心的孩子。
后来才知道，外婆父母亲早逝，只有一个行医的兄长。因为在当地，舅公家里稍有积蓄，一夜间被打成‘右派’，‘现行反革命’，‘特嫌’……为了避嫌，就把她强行嫁给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在外婆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外公也因病去世。
外婆因为出生医药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也对医学很有兴趣。当时她哭着出嫁的时候，舅公把他最心爱的一柜子医书作为陪嫁，成分不好的外婆把这柜医书东埋西藏，总算保存下来。外婆因为嫁给了“成分很好”的外公，因此算是很幸运躲过一劫。舅公被剃了阴阳头，站在高板凳上坐“喷气式”，摔得残疾。和那个时代大部分女人一样，外婆的生活充满了巨大的不安。
过去的一个世纪，这个国家的命运影响了所有女性的命运。命运一方面试图摧毁他们，一方面又让她们像竹子般坚韧。出嫁前，外婆是他们那有名的妇科医生。作为女医生，很多妇女都过来找她看妇科病，现在，像她这样的“黑五类”是不可以公开工作的，她只能在家纺布，用来拿到外面换粗茶淡饭养活一双儿女。能“望闻问切”的外婆，能通过把脉感觉到细微病痛的外婆，拿着织机，瞅着细线，视力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外婆曾经被求着偷着给一些妇女开药，被检举揭发，说是要改造。外婆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确实应该改造。她把家里行医设备全部扔出去，穿了简单的布衫，剪了长头发，买了一个织机，开始织布卖布为生。外公走后，很多人给外婆介绍续弦，外婆都说两个孩子还小，拒绝改嫁，一个寡妇，靠着她一个人，用织布换来的微弱的收入，拉扯着两个孩子生活。
母亲说，外婆有两个梦想，第一是，自己能继续从医，二是自己的儿女能够从医。外婆家里好几代都是当地有名的医生，舅公是民国时候出生，年轻的时候被送去去了专门的医学院，得到了很正规的医学教育。回来之后成为当地名医。舅公的家里，曾经有一个很大的书房，里面都是层层叠叠的医书。母亲说，外婆曾经回忆，那时候我们的家啊，前庭种着两棵桂花树，后院种着一个黄桷兰，春去夏来，外婆就是伴着这鸟鸣花香，书香和药香长大。随着外婆出嫁的那个大医书柜被也跟着来到外婆的新生活里，然而却因生活不济，渐渐被搁置到角落里，虽然里面不再打开，但是外面的木架，已经成为灰尘和杂物的新家。这两个愿望随着母亲和舅舅长大而愈加渺茫，舅舅是一个农民，拿拿锄头种种地，而母亲，就算各种表现和成绩，在她同龄一代人里面都是最拔尖儿的，因为成分不好，很多机会都没有了，最后镇长可怜她，让她成为了一个教师。外婆悉心养育我，是不是也存着一丝希望呢？
后来母亲出嫁，外婆身体也日渐不行，最后因病过世。母亲说，当时出殡时，全村人都为这个“先生”送行。外婆走前，叮嘱母亲一定要保存好那柜子医书。母亲明白外婆的心思，所以那个颤颤巍巍的柜子就随着我们家的搬迁而一起搬迁，随着我家房间的每次装修而腾换位置。有一个春节，那时我在读初中，父亲提议，我们把医书柜的书晒一晒吧，我们终于想起来这个丢弃在阳台的大书柜。这时候，我才见识到里面都是什么古玩意儿：各种经书和纲要，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复印本，徐春甫《古今医统大全》复印本、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复印本等等，还有稀稀拉拉的几册《康熙字典》，书面已经泛黄，还有火烧和虫咬的痕迹。
而，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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