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五分过后,一辆车沿陡坡道上来,在门前停车廊停下。粗重狂野的引擎声四下回荡了好一阵子,仿佛大型动物在洞穴中满意地发出喉音。大概是排气量大的引擎。而后引擎停止,山谷重归静寂。车是银色的“捷豹”赛车。充分擦拭的长长的挡泥板反射着正好从云间漫溢而下的阳光,闪闪耀眼。我对车不怎么熟悉,型号看不明白。但起码可以推测车是最新型的,行驶公里数还止于四位数内,价格至少是为二手卡罗拉旅行车所付数额的二十倍。不过这并不多么值得惊奇。他可是情愿为自己的肖像画出那么高价钱的人物。即使乘坐大型游艇来访都不足为奇。
从车上下来的是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可他泛动微波细浪的丰厚的头发白得恐怕一根黑发也不剩。不是灰色不是花白,统统白得如刚刚存积的第一场雪。他的步伐十分优美,背笔直笔直,必要的筋肉不留任何余地动员起来——想必平时做什么运动,而且毫不敷衍。我从窗前离开,走到客厅椅子上弓身坐下,在这里等待门铃响。门铃响后,我缓缓走到门口,打开门。
我开门时,男子摘下太阳镜放进衬衣的口袋,而后一言不响地伸出手。我也几乎条件反射地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像美国人习以为常那样的有力握手。以我感觉说来是有些过于用力了,但还不至于痛。
“请多关照!”男子声音朗朗道。语调颇像演讲者在演讲会兼试麦克风的寒暄。
“该请你关照才是。”
男士微笑着略略点头,脱鞋进来。衣着固然非同凡响,但似乎多少含带紧张。他像一只被领来新场所的大猫,每一个动作都慎之又慎轻而又轻,眼珠急速地四下观察。
“住所看上去蛮舒服的嘛!”他坐在沙发上说,“非常安静、优雅。”
我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
“听说你住在这附近……”
“嗯,是的。走过来要多少花些时间,但以直线距离来说,是相当近的。”
“以直线距离来说 ,”我重复对方的话,“以直线距离来说,具体近到什么程度呢?”
“一招手就能看见。”
“就是说,从这里能看见府上?”
“正解。”
听得我不知如何应对。
“要看我的房子?”
“如果可以。”我说。
“到阳台上去不碍事?”
“当然,请请!”
银发男士从沙发立起,从客厅直接走到相连的阳台,身子探出栏杆,指着山谷对面说:“能看见那里有座白色混凝土房子吧?山上那座。”
给他这么一说,我不由得一时失语,原来就是我日暮时分歪在阳台躺椅上斜举酒杯观望的那座玻璃在阳光下闪闪耀眼的房子。位于我这房子的右侧斜对面,绝对够大,绝对醒目。想必他就是每天夜晚现身于那座豪宅阳台上的人。如此想着细看,他的体型、他的打扮仿佛同那人的剪影正相吻合。年龄不好判断。看雪一样纯白的头发,似乎在五十六七岁到六十四五岁之间。但皮肤有光泽有张力。而且,一对颇深的眼睛闪着三十五六岁男人生机蓬勃的光。将所有这些综合起来计算年纪是难上加难的事。即使说四十五岁至六十岁之间的任何年龄,恐怕都只能照信不误。
“先生,我有个疑问……”
“请问就是,什么都行。”对方笑吟吟应道。
“我住在你家附近这点,同这次肖像画之托是有某种关系的吧?”
银发男士现出约略为难的表情。他一显得为难,眼睛两边就聚起几条皱纹。甚有魅力的皱纹。逐一细看,他的面部构造非常端庄好看。眼角细长,略略凹陷,额头方正宽大,眉毛明晰浓重,鼻梁挺拔,高度恰到好处。五官同其小巧的脸盘相得益彰。但另一方面,相对于小巧,脸的宽度多少有些过度。因此,从纯粹的审美角度看,其间就有些微失衡的欠缺显现出来。纵横均衡未能两全其美。但是,不能将这样的失衡一言以蔽之为缺点。这是因为,那归终成了他相貌的一个特征,失衡反而有让人释然之处。假如比例过于完美,人们倒有可能对其相貌怀有轻度反感,产生戒心。不过,他脸上有一种东西能让初次见面之人暂且放下心来。仿佛和蔼可亲地这样说道:“不要紧,请你放心。我不是多么坏的人,没有陷害你的打算!”
尖尖大大的耳朵前端从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白发间约略探出一点点,让我从中感到类似鲜活生命力的元素。进而让我想起秋雨初霁的清晨树林中从一层层落叶间忽一下子冒出的活泼的蘑菇。嘴巴横宽,细唇好看地闭成一条直线,仿佛一切准备到位,以便随时可以现出微笑。
把他称为英俊男士当然是可能的。实际也是英俊的。但他脸上有个地方摈除上述惯常形容,使之当场失效。相对于仅以英俊称之,他的脸实在过于生动了,变化过于精妙了。看上去,那里浮现出的表情不是计算后设计出来的,而是浑然天成。假如那是刻意为之,他势必成为相当了得的演员。但他没有给我那样的印象。我观察初次见面之人的面部,从中感受种种样样的信息,这已成为习惯。多数情况下没有类似具体根据的东西,终不过是直觉而已。但是,给作为肖像画家的我以帮助的,几乎所有场合都是这种单纯的直觉。
“我这个人,对附近住着怎样的人是有些在意的。”银发男士继续道,“不,与其说在意,或许莫如说感兴趣更为接近。尤其是在隔一道山谷时不时打照面的情况下。”
打照面这一说法未免距离过近了,我想。但我什么也没说。一种可能性倏然浮上脑海:没准他拥有高性能望远镜用来偷偷往这边观察。可我当然没有说出口来。说到底,他出于何种理由非观察我不可呢?
“于是得知你住在这里。”银发男士继续说下去,“得知你是专业肖像画家,出于兴趣,欣赏了你几幅作品。起初是在网上看的,结果意犹未尽,就看了三四幅实物。”
听到这里,我不禁歪头沉思。“你说看了实物?”
“去肖像画的拥有者、就是当模特的人那里,请求出示给我。都很高兴地让我看了。看来,有人提出想看自己的肖像画,作为被画的本人是相当兴奋的。我直接目睹那些画,同其本人实际长相比较,结果使我多少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心情。画和本人,比较之下哪个更真实,渐渐糊涂起来。怎么说好呢,你的画中好像有某种东西从非同一般的角度刺激看的人的心。乍看之下是普普通通的常规肖像画,而细看起来,那里就有什么潜伏着。”
“什么?”我问。
“某种什么。用语言表达不好,或许不妨称之为其本人的心性吧?”
“心性,”我说,“那是我的心性呢?还是被画的人的心性呢?”
“大概兼而有之。恐怕是二者在画中精妙地交融互汇,难解难分。那是不能视而不见的。即使无意间一眼扫过,也还是会觉得有什么看漏了,因而自然折回,再次看得出神。而我被那个“什么”吸引住了。”
我默然。
“不过酬金数额好像也有点儿太大了……”我说。
“如你所知,物价这东西终究是相对的。价格是需要与供给的平衡关系自然决定的。此乃市场原理。我说想买而你说不想卖,那么价格就上涨。反之下降,理所当然。”
“市场原理我懂。可是,你有必要为了让我画肖像而做到这个地步吗?这么说也许不合适,肖像画那玩意儿,即使暂且没有,也不至于不好办吧?”
“如你所说,不是没有不好办的东西。问题是我有好奇心。你来画我,会画成怎样的肖像画呢?我很想知道。换句话说,我的价钱是为自己的好奇心出的。”
“而且你的好奇心值高价。”
“好奇心这东西,越单纯越强烈,也就相应值钱。”他开心地笑了,“我听说你在开始作画前要先同客户见面交谈,不画不合心意的来人的肖像……”
我朝阳台看去。阳台栏杆落着一只大乌鸦,大约感觉出了我视线的动静,马上展开光闪闪的翅膀飞走了。
我说:“那样的可能性也未必没有,但幸运的是,迄今从未遇到过不合心意的人士。”
“但愿我别成为第一人。”银发男士微笑着说。但其眼睛绝对没笑。他是认真的。
“没问题。作为我,很乐意画你的肖像画。”
“太好了!”他说。略一停顿,“只是,恕我冒昧,我这方面,也有个小小的希望。”
我再次直视他的脸。“是怎样的希望呢?”
“如果可能的话,想请你别受肖像画这个限制,自由自在地画我。当然,如果你想画所谓肖像画的话,那是不碍事的。用你以前一向采用的一般性画法画是可以的。而若不是这样,是想用迄无先例的别的手法来画,那么我是由衷欢迎的。”
“别的手法?”
“就是说怎样的风格都无所谓,只管随心所欲地画好了。”
“就是说像某一时期的毕加索那样,在脸的一侧安两只眼睛也没关系。是这样的?”
“如果你想那么画的话,我这方面概无异议。悉听尊便。”
他微微一笑,眼角皱纹再次随之加深。何等爽净、坦诚的笑脸。
然而不可能就此为止 。
银发男士身上,总好像有悄然潜伏的什么。那个秘密已经放进带锁的小盒,深深埋入地下。很早以前埋的,如今上面长满绵柔茂密的绿草。而知晓埋那个小盒的场所的,这个世界上唯独他一人。我不能不在其微笑的深处感觉出拥有那一类型的秘密带来的孤独。
日落之后,山谷对面的白色混凝土公馆亮起了灯光。电灯很亮,数量也绰绰有余。看上去房子似乎是出自根本没有考虑电费的挥金如土的建筑师之手。或是极端惧怕黑暗的委托人请建筑师建造了一座所有角落都被照得亮同白昼的房子。总之从远处看去,那座房子宛如在夜幕下的大海上静静行驶的豪华客轮。
那么,豪华客轮中住着的银发男士究竟有求我什么呢?他的目的在哪里呢?他为我准备了怎样的剧本呢?
实际同他见面促膝交谈,我也未能找出答案。莫如说,谜底反而越来越深。且不说别的,首先一个,他为什么长着一头那般完美无缺的白发呢?那种白总好像有不同寻常的地方。莫不是像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中那个因遭遇巨大漩涡而一夜头发变白的渔夫那样,他也体验了某种骇人听闻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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