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非村。
01
像这样不开车,只是单纯地作为乘客坐着,在这些年里并不常有。路旁的树木快速地往后退,高的、矮的、墨绿的、浅青的,前一棵还未在眼底完全隐去,后一棵便急急地奔来,沿着小车行驶的方向渲染成一副水墨。
盯着单调的风景久了,眼神就容易失焦,大脑于是像要补偿一般反而活泛了些,想起很多事。
比如早上,先生发来消息,说他那边 “雷雨狂暴袭来,闪电似乎要劈开苍穹” ,不禁失笑,一本正经,做人作文都是。
又比如前几天视频聊天,上一秒还因为孩子们的欢腾而开怀大笑着的他,在接到外婆去世消息的那一刻失声痛哭。敏感又脆弱,也是他。
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呢?
我没有亲眼见到。隔着一扇重重的手术室门,他在外面,我们在里面。当三斤重的小乙哥紫青着脸被推出来的时候,我躺在手术室的床上,身体还不能动,靠想象着他无能为力的样子才能顺利地流出眼泪。
面对生与死,没有几个人能从容应对。就算预演多次,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真正到了那一天,仍然不可避免地被正面击中。“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村上春树的这句话说得透彻,但经历过多少次才能真正领悟,却不得而知。
窗外的树木还在不停地往后退,玻璃上映照出的少年小乙哥的脸,粲然而笑,眉眼弯弯。他问我天空中的云是什么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薄得如柳絮般的云,被风长长地扯了一路。即使比不上万里无云的晴空,这样的天气说到底并不算坏。
再转眼看小乙哥,尽管和同龄孩子相比显得瘦弱些,却也在蓬勃地长大;先生虽然不能回来,由我们替着,奔赴外婆那场热闹的落幕,亦能尽了孝道。
事情虽坏,仍有回转的余地,最是温暖人心。
天空02
下车坐船,落船登岸。
岸上,先生的表弟已经驾着三轮车等了许久。他的脸上是常年吹海风的人才有的麦色,看见我们的瞬间就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告诉我们这是他今天第七趟来码头接人。
“多来几趟才好,你可不知道,哥哥姐姐们的膝盖都给跪红了。”说完,他还意犹未尽似地摇摇头扁扁嘴,十足的孩子气。
坐在三轮车的车斗上,我们的身体随着“哒哒哒”的发动机声前后左右摇摆。路一旁是树,另一旁则是开阔的海,山风从近处落下,与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混在一处,从我们的耳边呼啸而过。
环顾四周,这座偏远的小岛基本已经没有年轻人居住了。先生的外婆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几十年来只有二舅一家陪着外婆住在这里。接我们的表弟就是二舅的儿子,前几年结婚后也在岛外买了房。
所以,在这个岛上只有两次热闹:一个是过年,一个是过世。
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带着各地的消息,嘻嘻哈哈地欢聚一堂,几天后,又收拾好行装,呼啦啦地全都走了 。满室尚有余温的喧闹,比平时不动声色的孤寂更是磨人。老人于是搬个凳子,坐在门口的巷子里,在和乡邻的交谈中,舍不得一次性说完,慢慢回味,满打满算才能撑过一年。
而过世又是另一番场景。人生的落幕是隆重的,这样的热闹只此一回。
正想着,已到了外婆家。婆婆头上缠着白布,身上穿着孝服,正坐在门口的巷子里和几个老人说话,看见我们过来,便起身迎上来。
“这是你媳妇(儿媳)?!”老人们并不认得我,低声询问婆婆。婆婆点头,语气里带着点自得:“特意从杭州赶过来的。”
“那是有心了!”我朝她们笑笑,她们也朝我笑笑。然后跟着婆婆进门,里面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大海03
五个道士正在堂前诵经,木鱼、皮鼓、磐、铃、铛,各式声音和在一处,却并不见突兀,和缓平直;到了某个音节,跪在下首的一排人齐齐磕一次头,然后直起身,双手合十,等待下一个信号;直到整篇经文结束,这次的跪拜才告一段落,负责安排各项事宜的主管便要抓紧时间指挥男人们调整桌椅的摆放和贡品的种类,在各式吆喝声中完成下一次跪拜的准备工作;另一边,各式碗碟放满了几个箩筐,两个厨娘正在忙碌,时不时传来菜刀敲击案板的声音;其他帮厨的女人则围坐在水盆边,一边洗菜一边高谈阔论,偶尔和忙碌的男人们嬉笑怒骂一番,惹得旁人哈哈大笑。
整个庭院也因此混杂了各种味道,香火味是最浓的,烟气中带着股浓香。其次是淡黄色的经纸烧过的味道,有点呛鼻。然后是饭菜香,一时一味。此外,还有小乙哥和表弟的儿子玩甩炮时炸出的硝烟味。这许多种味道混在一起,乍闻之下,令人恍惚,久闻之后,就没了感觉。
在和各位亲友问好时,有几个许久未见,我甚至想不起应该叫什么。倒是每次过年的时候来看望外婆,八十几岁的高龄,却能清楚地叫出最小辈的名字,想来,她在年年的等待中,必是时时在心中默念,才不至于在难得一次的会面中失了分寸。
到了下午,吹号的班子也到了。听了一首他们吹拉弹唱的《八仙过海》后,我们又进行了几轮跪拜,到了晚上十点,这一日的热闹才算结束。因为第二天两点就要起来,多少需要睡一会儿。床自然没有那么多,大部分人只能歪在凳子上打盹。但跪疼的膝盖和被香火熏哑的喉咙加大了入睡的难度。稀里糊涂之间,道士的诵经再起,入棺的时间到了。
亲友们围着棺木拢了一圈,先是衣冠入柩,然后是四季衣物,各色大小不一厚薄不同的缎子被。为首的道士举着黄色的纸,念着外婆的生平,以及子孙们为她准备的物件清单,在所有人的应和声中,一切盖棺定论。然后纸被烧成黑色的烟灰,带着金黄的火星轻轻地往上飘,又在所有人的目视中,散成黑色的碎末落下,和地上的尘土混在一块,再难瞧见。
和先生通了电话,告诉他目前的进度,他在电话那头泣不成声。
我们与故乡的距离因为交通工具的发展而变得很近,却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被无限拉远,国际航班还没有恢复,所有人都无能为力。
燃尽烟花,热闹一场04
吉时到了,便要上路。
送葬的队伍走至桥边,要进行最后一轮的跪拜和哭灵。
吹号的班子这时候才显功力。唱的人要根据跪拜人的身份填入不同的唱词。子女的词悲伤切切,旁人听了也不免落泪。女婿媳妇的则要明快些,到了孙子外孙这一辈,只剩下美好的祝愿,男的有钱,女的无忧,都是人们最朴实的梦想。
“儿子拜了一个又来一个。
一两岁时,阿娘喂我吃米粮。
四五岁时,阿娘陪我骑大马。
七八岁时,阿娘送我进学堂。
……
而如今,阿娘归去再难寻,
从此后,儿子再无阿娘亲。”
这时候眼中有泪,只好抬头望天。一声炸响下,蔚蓝的天空里便开出一朵明艳的烟花。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整整八千元的烟花鞭炮,一路跟着送葬队伍,热热闹闹地进了山林。
外婆最喜热闹。这是近来先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这样的热闹,不知道外婆是不是满意?
山路并不好走,到了最后一段,路面变窄,抬着棺木的四个男人喝着号子,互相打气才能勉强贴着山墙上去。
等到棺木稳稳落地,我们脱掉孝服,沿着原路返回,到了二舅家中洗去一身污秽,因为哭灵带来的阴郁才完全消散。
吃罢了饭,亲友们坐在一起聊天。这样完完整整的相聚随着外婆的故去,以后怕是不会再有。原来,外婆一直是我们相逢的理由。
最后,根据船班的不同,表弟又用三轮车把大家一批批送走。完成了这件大事,二舅终于能长长地舒口气,而我们也将走向不同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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