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在，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

只要你在，什么都好。

可是我早就懂了，那一生一人的承诺，终是不能一辈子当真的。

{壹}

南阳小县半个月来仿佛被雪吞噬，一片白芒苍茫，寒意弥漫。

我甚至忘了春天是什么面貌，以为这望不到边的凄雪，才是天地真正的样子。

就像末路的大汉朝，看不到一丝曙光。

突然马车一震，险些失去平衡。车夫慌乱向我回报，路面结冰，不小心撞翻了两位菜农的摊子。

天气这般恶劣，居然还有人在外奔波。我心生怜悯，吩咐丫鬟云香赔钱给人家。却听得几声脆响，是云香随手丢了铜板在地，叫他们自己拣。

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不羞不恼地响起：“看来这些菜，您是全买下了。”透着纱帘隐隐看到，他们拾起掉落满地的菜往车上堆。一时泥土飞扬，云香惊得大骂。

我忙掀开帘幕出面处理，然而见到讲话男子的刹那，霎时怔了神。

他站得笔直劲拔，一身飒爽雪气，不卑不亢向我望来。虽是灰头土脸的面相，却更显得一双玉眸明亮剔透，无畏无惧毫无杂质，恍若傲雪之竹。

竟是多年，不曾见过这般纯粹无瑕的气质。

旁边的另一位菜农愤愤不平，叫不要小瞧人，他这表弟刘秀，可是高祖皇帝的嫡亲。

目清眸澈的男子，叫做刘秀。

云香讥笑不止，大汉泱泱两百年，刘姓子孙多如恒河沙数，他们落魄至此，反倒污损了高祖皇帝的英名。

我伸手拦下云香，向刘秀欠身行礼，莞尔道歉：“自古英雄不问出身，高祖皇帝对前秦起事时，也不过一介农夫。”

邀他随我回府将菜放下，正好与父亲做寿用。他讶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官家小姐。”

我回：“我也是第一次见到，如你这般耿直率真的皇亲国戚。”

言罢，相视一笑。云雾渐散，温柔洒落熹微日光。

来到后院门口，刘家兄弟惊叹出声。父亲是士大夫，虽非高官，但这高门阔院飞檐画栋，对平头百姓已经足够震慑。

刘秀屏气凝神注视了许久，突然停住脚步。

“我不要从后门进去。”字字掷地有声，“他日踏入贵府，必定堂堂正正从正门昂首而入。”

放下菜筐，他在众人愕然的目光中大步走掉。

那傲然挺拔的身姿，似一道惊鸿，冲破阴云雪雾，搅乱了我心中一池平静春水。我望着空荡荡的巷子，竟是好久，未回过神。

这时云香一袭问话逼我坠入现实。

“小姐，刘玄侯爷的聘礼，要怎么办？”

骤然心下一紧。秦川侯刘玄，是南阳县唯一的汉室皇亲，当今朝政被外戚王莽篡夺，反抗新朝的刘姓诸侯都削爵罢位。可刘玄却对王莽主动逢迎百般讨好，不仅加封晋赏，还掌得兵权，人人敬畏。

清晨他前来提亲，言语露骨举止轻薄，我深感嫌恶，便借故外出置办父亲寿宴的食材，这才避开。

耳边依稀是刘玄的大言不惭：“我与阴丽华小姐，英雄配美人，天作之佳和……”

英雄，他算什么英雄。真正的英雄，即便在残酷寒冬，也顶天立地不会屈服。

应该就像，那个人一样吧。

{贰}

月末是父亲的生辰宴。我盛装出席，一袭芙蓉映春雪缎裙，发髻缠了金箔孔雀，额上贴了红梅花甸。走到蝴蝶琴边坐下，忽然感到一种熟悉的气息。

四下张望，果然，是他。

前几日听闻有人去主簿那里，恳求投奔父亲门下，主簿见其才华横溢情诚意挚，便破格收下。没想到，那人就是刘秀。

他坐在众多宾客之中，正与旁人敬酒交谈，毕竟第一次身处这种地方，显得局促腼腆。那双未曾被官场沾染过的澄净眼睛，明亮了酒气熏肆的大堂。

而敬酒的人大多虚伪，对他充满鄙夷，不过想借机耻笑一番。但他毫不在意，温文有礼地应着。我看在眼里，有点替他心疼。

半晌后，他离席。我也跟了出去透口气。还未追上，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拽住，扳过我的身子，按在墙上。

面前的刘玄涨红着脸怒视：“你好大胆子，敢退我的聘礼。”

我努力挣扎，保持镇定：“侯爷，您喝多了。”

“我看是你喝多了！”他愤慨，“南阳有什么东西，是本侯爷想要却得不到的？你可知道拒绝我会是什么下场！”

醉气熏熏的身子突然倾压上来，抬手就要撕扯我的衣襟。

绝望崩溃的边缘，我死死咬住嘴唇，忽听刘玄一声惨叫。

刘秀及时出现，制住了刘玄的手腕，反手一拧，刘玄吃痛，又怕惹来闲人，不敢叫出声。

刘秀手中力道十足，面上还彬彬有礼：“族兄，小弟扶您回去。”

“谁是你族兄！市井野徒不过刚巧姓刘，便妄想攀龙附凤！”刘玄挣开控制，从腰间拔出佩剑来，直指刘秀颌下。我大惊失色，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剑刺出，刘秀飞快向旁躲闪，可还是被剑刃伤了手臂。

也落了道伤，划在我心上。然而刘秀依然是淡然稳健的样子。“侯爷酒醉，身手不稳，若误伤阴小姐，传出去，恐怕有损您的威望。”

这番话戳中了刘玄，他僵了片刻，眼里怒火中烧，最后瞪我一眼，悻悻走掉。

我忙带刘秀进厢房包扎。小心捧起他的手臂，涂上止血化瘀的药，垂眼问他，明明也有佩剑，刘玄那样辱他，为何不干脆与之一斗？

他平静地答，和平解决自是最上策，再说，世间真正要靠武力解决的，不是这等小事。

灼灼其言，似有深意。抬头望他，又见那双透亮干净的眸子，不知为何，心中便松缓下来。没想到他这般较真，真的从大夫府的正门，堂堂正正走进来见我。

刘秀不知在想什么，揣测地凝视着我，目光清澈见底，又捉摸不透。我心思骤然混乱，匆匆跑了出去。

直到寿宴散场，指尖还留有他肌肤的滚烫温度。

晚上，云香拿来一封信，是压在走廊花盆下面的。

拆开，墨香清郁，字体俊秀。“刘玄道我攀龙附凤，其实我有一心愿，现在看来确是攀龙附凤之想，但不久的一日，我便会证明，我有这个资格。”

信的最后，是一句令我顿时耳根烧烫的话语：“刘秀在此立誓，娶妻当娶阴丽华。”

窗外群星璀璨，浪漫非凡。我远眺星空，将信笺抱在心口，满心欢喜。这时以为刘秀所想，应是进京考取功名，尔后衣锦还乡，十里红妆迎我过门。

{叁}

南阳绿林军起义的消息，与春雷化雪一同而来。我坐在卧房内，不想理会街头巷尾的流言，却突然得知，起义军被困昆阳城，而刘秀也在其中。

我胸口一滞，珠花刺破了手指。起义何等凶险，一旦镇压定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刘秀怎会卷入其中？

不管是不是谣言，都不能放着不管。我长跪父亲面前，求他让我去昆阳城。

父亲惊愕不已，道是我痴了傻了，那昆阳城如今是死地，只见人去，不见人回。

我知父亲素来忠君爱国，便告诉他我的计划。这一赌若能成功，不仅光复大汉，更可使我阴家平步青云。

最重要的原因，我没有说。救那个人的性命，我只要救那个人的性命。

父亲颤抖着双手扶起我，眼中是泪，嘴角却挂了笑。他带我去找刘玄，劝他出兵相助。

然而刘玄像听了天方夜谭般，狂笑不止。“现在来求我，不是太晚了么？本侯爷想要的，根本不是这些。”邪佞精明的目光，片刻未从我身上离开。

我避开一步：“侯爷，总还有一样东西，你会渴求它远远超过我的。”

那便是天子的宝座。推翻王莽政权，刘玄就可以名正言顺即位大统。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皇位的诱惑。在这面前，情情爱爱不过过眼云烟。

果然，他愣了一下，眼底泛起跃跃光芒。

计划成功，我却忘了，这话再正确不过，谁不对龙座垂涎三尺，没有哪个男子会是例外。

刘玄的大军攻破了都城。他登基的那一天，我在乎的不是万民俯首百官朝贺，不是一箱箱赏赐源源送进阴家，而是我心爱的男人，终于平安了。

以为一切可以尘埃落定，新的传言传来。

其中一个，是刘秀的表兄质疑刘玄称帝的资格，遭到暗杀。而另一个，则是这次起义带头之人，居然是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