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去做手术了,摘除左眼球上的白色肉瘤,表妹在医院陪了她一周,一周后芳芳就出院了。
这一年芳芳25岁,那个肉瘤摘除的时候已经有豌豆大小了,已经覆盖到了左眼睛的瞳孔上,左眼的眼前就一直有一层的朦胧的纱雾,属于半瞎的状态。从出生开始,眼球上就有一颗小小的肉粒,小小的半个芝麻大小,只是贴在白眼仁上也看不太出来。农村的孩子从来就是被穷养的,尤其还是个女孩,也没有医学的常识,所以从小那颗肉粒就被大人当成是胎记来看待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睛上的肉粒也跟着增长,到小学的时候,肉粒已经是接近瞳孔,有两颗芝麻的大小,而且独立突出的一块,被那些调皮的男同学们当成是瞎子来看待,天天跟着芳芳背后叫她芳瞎子。那一年,芳芳刚满7岁,那一年,她刚满两岁的弟弟最终因为还不会说话,也不爱哭闹被家里的大人们确定为傻子而被送走,穷人家养不起需要照顾一辈子的傻孩子。县里的亲戚帮着找了一家有钱人家,因为生育障碍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那家人看着安安静静的两岁小孩满眼心疼。于是给了一万的现金买断生父与生母的关系,扔下一句:以后这孩子就是我们亲生的,跟你们没有一点关系了。带走了芳芳的弟弟,而芳芳放学回家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弟弟。一直到十几年后,才听当初介绍的那个亲戚断断续续打听到的消息,那个孩子三岁才开口说话,成绩非常优秀且非常懂事。
芳芳的爸妈因为送走了一个傻孩子还得了一万多的“巨款”而窃喜,仿佛窥探到了一种快速致富的途径,于是在第二年,第四年,分别又生了两个孩子,两个男孩。最后那个男孩也被带到了广东,“送”给了一家渴望孩子的家庭,换回来两万块钱,同时换来的还有芳芳妈妈的精神病发。送走了两个亲生孩子终于压垮了这个母亲的心理,从广东回四川的路上,她就病了。回到家只认识女儿,抱着女儿就不撒手了,勒的死死的不放手,娘两抱着整夜整日的一直哭一直哭。
农村是一定要养儿防老的,因为这样原因,二弟弟才没有被送走。9岁的芳芳从此就背负起了照顾弟弟的责任,洗尿布是她,喂饭时她,上学也是要背着弟弟去学堂的,老师讲课她就抱着弟弟一起听课,下课后被同学围着闹着喊:瞎子带傻子咯,瞎子带傻子咯。老师管了一两次也就放任了。而芳芳每天放学后还要赶着回家做晚饭,照顾她偶尔会精神不正常的妈妈,偶尔也会被她妈妈打的遍体鳞伤,而她爸爸已经跟着打工人潮一起去了据说满地黄金的深圳,隔一两个月会寄回一两百块钱回来。
15岁那一年,这样的日子终于到了尽头。上初一的芳芳放学回家,看到了久未回家的爸爸和病情已经非常稳定的妈妈坐在家里,堂屋里还有爷爷奶奶,叔叔伯伯姑姑等很多人挤满了小小的屋子,神色凝重。小姑姑把芳芳拉进了里屋,跟她说,她以后要跟着爸爸过了,妈妈则会带着弟弟回外婆家。隐约听见外面爸爸妈妈在争吵,爸爸说:凭什么儿子跟你啊,把个瞎子留给我?妈妈说:你已经卖掉两个儿子了,我要是不带走这个,说不定哪天就被你卖了,瞎子你总卖不掉吧。这样的争吵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15岁的女生,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哭闹。后面半年的生活轻松了很多,不用放学后赶回家煮晚餐,不用剁猪食,不用洗很多人的衣服,她开始跟着学校的流氓混混一起玩,也不用担心学习成绩过不了考试的关。她爸在办完离婚手续后,再次离开家出去打工的时候把她交给爷爷奶奶照顾,走的前一夜跟她说好,读完这学期的书就不读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赚钱,这学期也是因为交了学费不能退,不读就浪费了,才让她继续读完。对此芳芳也没有意见,反正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芳芳的爸爸一直奉承的人生信条是及时行乐,一份工作一旦做的不爽快了,就绝不会委屈自己将就。加上之前有过轻松赚钱的经验,就越发不愿意像同村的人一样,辛辛苦苦的打工赚点小钱,还舍不得吃穿,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没有一份存款和资产,倒是什么农合社啊,农信贷之类的贷款,这家那家的欠条积累了一堆。而他呢照样吃喝玩乐,也工作,但是常说的一句话是:我这辈子反正吃的玩的喝的也都享受过了,就算现在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关于债务和女儿,对他来说反正虱子多了不痒,没钱还,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女儿也算长大了,也对得起她了,自己管自己好咯。
芳芳在同村婶婶的介绍下,去了深圳华侨城的一家电子厂面试,由于未成年,加上个子瘦小,眼睛还有一颗肉眼可见的肉瘤子,都被当成是残疾人,面试了好几家工厂都不让进。后来没办法,她爸爸托人给办了一张假的身份证,又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两箱伊利优酸乳提着去找了据说人脉很广的一个四川老乡,大家都管她叫老妖。有很多关于老妖的传说,传说最早她跟着她老公一起来深圳打工,她老公偷偷从深圳偷渡到了香港再也没回来了,然后她一个人在深圳跟好几个厂子里的工头什么的关系都非一般,于是辞了工作,开始专门帮忙倒卖这种需要特别关系才能办成的事,就像芳芳这样的,也能通过她被安排进一家不大不小的电子厂,做了一个电子元器件插件工人。
流水线的工作很枯燥,每天就是不断的被培训,然后重复的做一件事情,16岁的青春期旺盛的精力无处释放,芳芳下班后一般都是约了工厂里的同事一起逛街买衣服啊,研究化妆啊,开始学着戴眼镜来遮挡眼睛上的异样。反正没人管着,工资虽然不高,但是自己用足够了,也不用像其他同事一样需要每月寄钱回家,为人也不小气,所以成了厂子里为数不多的风云人物。除了眼睛里的缺点,芳芳五官是很漂亮的,身材也是相当瘦弱,很是惹人心疼,所以追求者也多了起来。从来没有被人关心过的芳芳,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另外一个人的关心,原来被人关心和在乎的感觉这么好啊。
就像一个从未吃过糖的人,一开始接触糖时会觉得哇好好吃,很珍惜这颗糖,可是当糖的来源已经不是问题的时候,那么一颗糖已经不能满足欲望了,吃糖变成了满足心理欲望的基本条件。芳芳也是这样,前两年的恋爱谈的还是比较正常,后面开始,对于关心和在乎的索取就越来越多,这个人满足不了的时候,就换另外一个追求者,反正追求者那么多,需要给的回报也不过就是跟他睡觉而已,对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还能给自己强烈的满足感。在这种近乎上瘾的索取关系中,芳芳渐渐迷失了自己,不断的换男朋友,甚至同时交往几个男朋友,时间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慢慢流逝,而伴随她成长的不仅是经历,还有越来越漂亮的外貌,越来越精致的打扮,以及越来越大的眼睛里的肉瘤子,已经覆盖了一部分瞳孔,眼前的那团阴影就像覆盖在心上的空洞一样,挥之不去,而这一年芳芳23岁。
23岁这一年,芳芳跟一个广西的男人结婚了,男生对她很好,百依百顺也很舍得花钱,虽然男生家境也没有很好,但是家里刚好赶上了拆迁,征用拆迁费按照人口计算一个人也有好几万。芳芳在拆迁赔偿之前领了证,于是两个人的小家庭一下子有了 十几万的资本。原本老老实实上班的男生,一个月有两千多的工资收入,突然什么都没做就收获了一笔大额的钱财,让男生心理产生了跟芳芳的爸爸一样的心理,觉得辛苦上班变得一点价值都没有。从此辞了工作,每天打牌买六合彩,期望着能再有一笔大额的意外之财,就能让他一辈子生活无忧了。就这样,短短半年时间,十几万花的分文不剩。这一天他又要去买六合彩被芳芳拦住,他冲着芳芳破口大骂:你个烂女人,瞎子,有什么资格管我,这些钱还不都是我家的。芳芳被气的拿起桌上的水壶就砸了过去,再忍受不了,选择离开了他。
经历了一场婚姻后,芳芳似乎也终于开始思考人生以后的日子要如何度过,开始踏实的学习美容美甲,踏实的谈了一场恋爱,开始规划着要给自己添置一点资产,也想在老家买套房子,以后可以把弟弟和妈妈接到一起生活。25岁这一年,芳芳终于存够了钱,鼓足勇气去医院做了眼球肉瘤摘除手术,从此,跟随了她前半生的阴影就此消散,从此,再也没有人可以叫她瞎子了,仿佛人生也跟眼睛一样,阴霾消散终于开始有了阳光。
可是,人生从来就没有善待过这个姑娘,也不准备善待她。28岁生日这一天,从来就没有记得她生日的爸爸,选择了在这一天离开这个世界,从此让女儿的生日都跟他的忌日联系在了一起。半年前,芳芳突然接到爷爷的电话,让她赶紧回老家看看,她爸爸住院了,被确诊为艾滋病晚期同时伴有严重的并发症,治疗也只是缓期执行而已。长达半年的治疗期就像是钝刀割肉一样,一点一点的消磨着这个残缺的家庭,由于没有钱,医院已经完全停止用药了,甚至都发过几次催促出院。最终,在芳芳生日的这天,卷缩在医院的走廊里,离开了这个世界。
芳芳又结婚了,嫁的是在她最困难时,陪她一起度过的那个男人,也是这个男人,帮她一起送她爸爸下葬。然后在远离家乡的城市里开了一家美甲店。我多想在这里用童话故事的通用结尾:从此她们过上了平静安稳又幸福的生活,可是生活还在继续,愿每一个曾经苦难的人都能被善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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