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巢居笔记小说之十一:大师
杨府/文
我与洪洋皆属北漂一族,同来自于鄂西北之汽车城。水云阻隔,南北流寓,偶或相约赴京,共乘一车。长路漫漫,旅途寂寥,免不了闲话人物风景、旧朋新雨。窗外偶然掠过一座庙宇,上覆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朱红色的围墙绕着几重院落,错落有致。古柏虬曲,点缀其间;山门庄严肃穆,楼阁巍峨。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建筑风格,明显异于周围的民居。有此及彼,驰骛遐思,自然联想到佛教的最高庙宇雍和宫。
洪洋说:“贲固就在雍和宫出家,近佛类佛,在那一带可有名啦,人称贲大师。”
我略惊讶,问,是不是鄂西北电视中心的贲固?
“是他。你不知道?”
我愈加愕然了。“真不知道。我们虽然同住在一个家属院,且他家就在我家楼上,但却是熟而未悉,仅是点头之交。听你这样一说,我忽然觉得,还真是有几年没见到他了。岁月如流星啊!”我感慨说,“原来他也在北京?还出家了,没想到啊!”
“大家都没想到!”洪洋亦有同感。
“他能抛下他美艳的娇妻?”我再次现出诧异,并说出我的疑惑。
如果说,贲固在入仕从政之途上,有些偃蹇,自认为命犯小人,是与他能力弱小却又自视甚高有关。除心理关难过外,至于工作,则极轻松,仅虚其位,挂其名而已。月俸年禄,财政一文不少,是一个不用朝九晚五去上班的自由人。如此闲适之身,对处于夙夜匪懈,奔波于途,“为稻粱谋”的北漂如我者,真是艳羡不已。然竟何以遁入空门?
且在鄂西北这样一座山城,他家庭优渥,出身干部之家,属老地委机关大院长大的人。“地委大院的”,这句话常被某些官二代拿出来炫耀。是嘴边的话,更是一句象征身份之语。其父为市体委主任,资历深资格老,在文体界说话一言九鼎;其母更能干,为地委宣传部外宣科科长,在相关协会都有挂职,非会长即秘书长,且非虚衔。地委书记依为干城。风格泼辣,活动能力超强。与他强势的母亲相比,贲固多少有些孱弱,但性情也甚顽劣。举手投足间,满是优越以及对不如己者的鄙夷,行为浮夸而骄矜。富家多纨绔,终整个青少年时代,也仅以一个技校生的身份毕业。然其母舔犊情深,庇荫无极,很随便地就把他安排到地委组织部电教中心上班去了。
观巢居笔记小说之十一:大师地市合并以后,原地委书记转为市委书记。原本城市已有无线、有线、教育电视台,还有东风汽车公司电视台,城市就那么大,资源就那么多。但她硬是说动当时的市主要领导,以宣传新城市,推介新城市为名,申请成立了鄂西北电视中心,以为海内外宣传之助。不久,红头文件下发,定中心的级别为正县级,其母顺理成章被任命为中心主任。她又说通组织部门,任命贲固为办公室主任,级别定为正科。实际上,鄂西北电视中心就此两人,等于是母子店。但有正规编制,有财政拨款,有若干用人指标。
几年而后,她到龄退休,向组织上提的唯一要求,就是提拔她儿子为中心副主任,进入副县级行列。她的如意算盘是,等到了一定年限,累积一定资历,自然就转任主任了。
其实,自这个中心成立以来,仅仅拍过2部道山的风光片,亦如水中之莲,静谧无声。市委书记调走后,市委市政府的其他领导,在这个单位的存废问题上,有不同的意见分歧。一派说要裁撤,认为空置几年,多少有些浪费公帑;一派却要保留,且还要做大。实在是,这是一个事业编制单位,若轻易裁撤,再申请难乎其难。其母自是坚定的保留派,她凭着自己的影响,极力游说。她有私心,就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子承母业。不成想,市里另从电视一台选派了一位书记来当主任,级别由副县提为正县。本来计划好了,这是自己碗里的肉,却被凌空飞来的鹰叼走了。为此,贲固很生气,不但不配合新任领导的工作,还处处挖坑设陷,大逾其度。两人势同水火,谁也指挥不了谁。这样空耗半年,工作难以开展。新任主任就向市长打报告,又申请了几个编制,加上先前空置的,从电台、电视台及其他单位等调了七八个人来。贲固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了,一气之下,也不常去上班了。主任也不管他,照样给他发工资。主任心想,活儿,你不干,有人干,只要你不找事,就阿弥陀佛了。
“人生,能选择出家,该是遭遇多大的变故啊!没有当上一把手,其实他比谁活得都滋润,不至于此吧!要么就是深究佛理,略有领悟。但以他恋恋红尘之心,虚浮于表之性,又岂是此道中人?”我的疑惑渐重。
我与洪洋靠在车厢的连接处,边抽着烟,吐着圆圈,边探讨他出家的原由。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小小的空间即刻飘浮着光晕,氤氲之中没有寂寞,只有和煦的氛围。
“必是爱情或家庭方面出了状况吧?!”我推测道。
我想起了他的家庭。对于他的家庭结构,洪或许没有我清楚。我与贲固都住商场的家属楼,他的爱人和我的爱人都在同一家大型商场上班,也都是公司中层。该商场是这个城市的商业龙头,员工几千,以女的居多,且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无不争强好胜,唯恐落下毫厘。贲固的爱人姓降,身长如玉,娉婷袅娜,肤如凝脂,螓首蛾眉。常年秀发纷披,仙气十足,尤其是一双大眼睛,顾盼流辉。是标准的一个美人儿。只可惜她很早就混迹社会,很早就结婚生子,又很早就离婚了。贲固认识她的时候,她已是一位单亲妈妈,孩子已四五岁了。但她容颜未减,犹添风致。惹得贲固痴狂,依旧热烈地追求她,并视其子为己出,负起扶雏教养之责。新房分下来后,要装修,我曾去他家取经学习过,亲见其另辟有两个儿童房。看来是做好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准备了,我回来后曾和爱人闲扯过。而贲固是家中独子,也有迫切需要孩子的愿景。但这些自以为能干的女人,把虚名看得比家庭还重,蜗角里争名争利,螺壳里开设道场,为了更进一步晋升或保住现有位置,最后决定不要孩子。或许是这个原因吧!
观巢居笔记小说之十一:大师洪洋说:“估计这方面的因素,也不能排除。但即便那女的决定不再生孩子,贲固依旧爱着她。所以即使有,也不是决定因素。其实,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更隐秘的原因……”洪洋欲言又止,我在静静等待,但视力始终没有离开他藏在镜片后边的眼睛,他重重的猛吸了一口烟,有些结巴着说,“是……是发现女的出轨了,被他两次撞见,以致痛不欲生,伤心欲绝。”
真是“人事互消亡,世路多悲伤”。我愈加惊诧不已,也从心底深处同情起贲固来。
其实,贲固性本善良,是一个热情之人。夏天的黎明,他都会很早出现在楼下的操场上,吹响号子,教这个大院里暑期放假的孩子们打篮球。只要一听到哨响,我儿子准会一骨碌滚下床去,匆忙洗一把脸,就直奔操场。
而他,又是怎样深爱着自己的爱人啊!那时,我是两地奔波,各居半年。亲见他每天早晨,开车送继子上学之后,再回到楼下,把水、伞、护肤品以及必备之物准备好,等待慢慢梳洗完毕的爱人下来,而后送她上班去;日居月诸,从未懈怠。冬天更绝,他每每先下楼来,发动车子,开足暖气,一会儿功夫车内便和暖如春,唯恐心爱的伴侣受到丝毫风寒的侵袭。其无微不至的关怀。可谓男人中的极品。用心之细,用力之勤,足见其对爱人之爱,是何其深切!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我想起了卓文君的诗,感慨道:“女的真是不知足。她认为这世界上谁都会像贲固一样的对她好?”
洪洋也说:“能不要自己的孩子,养别人的孩子,不是哪个男人都能做如此之牺牲,也不是哪个男人有如此之襟怀。”
“最为悲伤多,心焦衰落苦”。爱有多深,怨绝就会有多深。先前的种种爱,化为如今的般般怨。先前的缺点和不足,如今并未添加毫厘,也未减除毫厘,只是恩爱时有霓虹的遮掩,不成其为矛盾;如今恩断义绝,现出了嶙峋的河床,即便是小小的卵石,也都是狰狞。或许,贲固就是带着这样一颗“前事堪悲伤”的愁绝之心,出家为僧了。
也好,人生不长,且行且惜。一别两宽,各自安好。除了好好活着,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吗?季候已入秋,该打扫场院了,抬头处可是云淡风清。找到适宜的心境和生活方式最重要。我和洪洋又互相感慨了一番。
俗话说:人不离乡不贵。没想到短短几年,贲固就见本事了,成大师了,怎不令人刮目?他找到了适宜的生活方式了,而心境自是归于宁静。我想。京城是一个繁胜之地,藏龙卧虎之地,高人云集,一夕之间,尚且能成龙成蛟,何况几年未见,非复吴下阿蒙,竟成大师,亦未可知,亦不无可能。在这里,鹰和雀,都能找到适合自己生存的天空和屋檐。
有鉴于此,洪洋对贲固的大师身份深信不疑,并援例佐证,极言其真。
“公安局的穆宽与他关系最好,亲见其道行深厚。他的父亲病危,医院都下病危通知单了。全家人都很着急,恰在此时,贲固来电话了,好像他事先知道似的。他到医院后,在床头念动经咒,一天一夜。谁也没想到的结果出现了,其父竟转危为安,不久即病愈出院。起初,他的姐姐极力反对,见如此有效,也就渐渐信其佛来。”
对如此传奇之事,我只当做一个缥缈的故事,彼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而已。
洪见我面露一丝不屑,为证明其言之不妄,竟说一亲身经历以证之。他曾带一女的,去雍和宫拜访贲固。贲固盘膝打坐在位置上,单手举在鼻前,闭着眼睛,对刚跨进门的洪洋说:“先不要介绍,看我说的对不对?你今天不是一个人来,是两个人,而且是个女的。”他睁开眼,“我一早起来就预测到了,果然一大美女。”说得洪洋大为惊讶,叹为神人。在交谈过程中,贲固又给那女的相面,说她婚姻不顺。洪洋在叙述中屡屡夹带感慨,“太神乎其神了,说的太对了,那女的最近正和老公闹离婚着咧!”
我非圣人,但向来“不语怪力乱神”。我给洪洋谈了三个问题。一,你有先入为主的潜意识,未见面,一个大师的形象就在你心中定格了。且在宗教的氛围中,你自然愈加深信不疑。二,这世界上没有未卜先知的人,他知道你那天带一个人去,是见面之前还是见面之后?既是见面之后,那其中必有玄机。三,现在,宗教成为一种生意,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宗旨。传说北京有三十万仁波切,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因为某些人富了,心灵却空虚了,对生命茫然,他们迫切需要一种精神的慰藉,而宗教是最后也是最容易进入的门槛。社会既有所需,自然就会产生这方面的服务,宗教是麻醉剂,是控制人的意志的最好赚钱的工具了。
我虽然有以疑窦,但也未始没有好奇之心。我说,找个合适的机会,到雍和宫去见见他。为了见证他确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我嘱咐洪洋,千万不要事先告诉他,只说你找他有事,到时我们一起去就行。
景物不尽人自老。遂在春天的某日,与他相约于雍和宫旁边一名叫居士林的素斋馆。雍和宫周围熙熙攘攘,多有穿袈裟的人,以及善男信女,或言笑晏晏,或憔悴不堪,表情各异,内心杂沓。香裱店、佛堂、梵阁、经楼,檐牙高喙,俨然市井。
贲固穿着一件青褐色的僧衣,脖子上挂着一串很夸张的佛珠,拖曳到他微微凸鼓的小腹上。光头,但青髭明显,阔面大耳,很具富态样,委实较之前明显发福多了。洪洋曾言,他极有法相。从表相上看,的确如此。大师范儿十足。人们见到他,多恭敬地喊一声“贲大师!”
他一见到我,不用洪洋介绍,第一句话就是:“是你啊!”并一叠声地说:“没想到,真没想到啊!”整个饭局下来,他这句话感慨了不下五遍。
服务员立即过来,拿着菜谱,欠身尊一声“贲大师”。贲固立即拿过菜单,很麻利地点起菜来。在餐前、餐中和餐余,自是多方问候,没有主题,漫言彼此。其中最多者,是他吹嘘自己,如何行走西藏,拜高僧为师,如何得到真传,又如何名震北京、广州等,每年募集多少资金,去到西藏做慈善事业,盖庙宇和学校。说得我内心极为感动,感到先前对他的猜疑就是我今生今世不可消弭的种种恶业。我心澎湃,几乎就要化为眼泪夺眶而出了。他窥探到了我的内心,适时对我说:他已经在西藏某寺许下愿了,今年要给某学校捐10部电脑。让我捐助,他会为我诵经祈福一千遍。并特别强调,经过他诵经祈福,我今年无论事业或生意,都会无曲折,有起色,上台阶。并说他已经为洪洋诵经祈福一千遍了,这不,洪洋的事业已经渐有起色了。说得我立即把快要出来的眼泪又生生给拽了回去,反而从小腹里流淌出笑声来……
洪洋喊服务员过来结账,三人共消费了900多元,我始知道,素菜馆不是随便可以消费得起的。回来的路上,我对洪洋开玩笑说:“他已经为你诵经祈福一千遍了,900多元,一遍仅折合才一块多钱,按市场价,你还是赚了。”
洪洋嗫嚅未言。
我说:“他不是能掐会算吗?首先他没有料到今天是我。只要到过西藏,都冠以大师的称号,实际上也就是求财,只是披着宗教的外衣,更具欺骗性罢了。再说了,算命占星,那和佛教沾边吗?……”
归来,我在当晚的日记中写到:大师贲某,我尝与其比邻而居鄂西北山中多年,后闻出家京城,学佛西藏。江湖传言,懂法式,断人事,知未来,且事多灵验。人呼“贲大师”。我居京,友人邀往访,遂约于雍和宫旁一斋堂。叙别之言外,多言佛经,涉江湖术数技多。其正道欤?并以诗记之。诗曰:
山中日月浮,尝作比邻居。闻道夫妻违,踪迹久疏忽。江湖有传言,京华初剃度。友人邀我往,造访一禅庐。大门向街衢,不绝人行路。相见大惊喜,欷歔复沉郁。曾有凌云志,奈何青灯枯?言“求真妙谛,不负此生虚。人生多困惑,向佛无悲苦”。庭前松风动,信徒疾步趋。人见称大师,堪为未来卜。见我色难惑,引经解疑窦。“西藏灵修地,上师金针度”。静言“分别心,岁月叹虚无”。凡心一何苦,苍生一何愚。佛典非易经,岂能卜前途?古佛君行处,黄卷常研读。红尘多扰攘,无欲即是福。谈玄寻幽理,心静是方亩。雍和晚钟起,梵音绕梁柱。挥手别君去,大师勉亦乎!举首见昏鸦,斜阳照古都。
2014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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