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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日记】电厂的一段小故事

【成长日记】电厂的一段小故事

作者: 作家雪漠 | 来源:发表于2022-10-29 05:55 被阅读0次

    6月7日 电厂的一段小故事

    我在《一个人的西部》中写了很多过去的事,也写了很多帮过我的人,贾家姑爹就是其中之一。当时,因为没钱,我在武威师范读书时只吃馒头,很少能吃上别的,但一去姑爹那儿,就不但能洗上澡,住上舒服的房子,有好一些的环境看书学习,还能吃上很多平日里吃不上的好吃的,比如肉包子等。对那时的我来说,这样的生活就像天堂一样,我根本想不到,几十年后,我会有自己的楼房,会有自己的学生,会有自己的团队,还会带着一班有梦想的孩子一起往前走,更会有余钱可以开出版公司,可以把图书翻译到国外,可以引进国外的好书,可以在各地建书院……这些,我当年都没有想过。 

    当然,我当年也很有自信,相信自己将来一定能成功,但成功了之后会怎么样,能做些什么,我是不知道的。很多时候,人只能想象自己见识过的,对于自己没有见识过的,连想象或期许里,都是不会出现的。 

    我们先来看日记。 

    1981年6月7日    星期日    多云 

    今天我回校途中,顺便带了一个孩子。我从来没有用自行车捎过人,刚开始我想推托,也完全可以推托掉,可我想,人活着没有不用人的,一个人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帮助人是快乐的。今天我尽管累,但心情是很愉快的。

    我在十点左右到学校,又到电厂,我知道我今天的早回并非无意,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情反被无情恼”啊!

    她说的话尽管有道理,可是她并没有完全了解我的情况,我的姑爹马上要退休的,若退休,能有什么好的环境呢?再有几次见面的机会呢?她不了解情况盲目嘲弄我,对我气恼,这能怪谁呢? 

    这篇日记里说我帮了个人,至于是谁,我早没印象了。

    我经常忘了自己帮过谁,但我始终记得谁帮过我。每当我回想起那些得到帮助的片段,回想起那些帮过我的人,我的心里就会很温暖,觉得自己虽然也遇到过困难,但总能遇到好人,我很幸运。 

    从他们的身上,我总能学到很多东西,比如如何去帮助别人。很多细节,自己不一定能想到,可一旦从别人那儿得到帮助,觉得很温暖,就会明白别人要是得到自己的帮助,也会觉得很温暖。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反过来其实也一样,己之所欲亦施于人。当然,我说的己之所欲,不是欲望的欲,而是一种需要。谁都有难处,遇到难处时,若是能得到别人的帮助,哪怕只是一个微笑或鼓励,别人都会很开心的。因为这表示有人在关心他。哪怕你的帮助最后改变不了什么,这种陪伴的力量,也能慰藉困难给他带来的痛苦,帮助他坦然地接受结果,继续往前走。所以,那时我总是提醒自己,以后要像他们帮我那样,多去帮助别人。

    不过,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跟日记里写的不太一样了。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还有帮人的概念,还会告诉自己,谁都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人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后来我就不这样了,我不再去想帮人快不快乐的问题,也不再觉得有人因此受益就很满足、很快乐,因为,对我来说,那“帮”就像穿衣吃饭一样,是一种日常行为,既是日常行为,就不会着意去想,也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但我还是把别人的帮助放在心上,也总想让他们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所以,你总会在我的书上,看见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名字。

    这日记里,又提到了上一篇日记中的女孩。 

    我对那女孩的好感,发生在武威电厂。那时节,武威是有电厂的。电厂靠烧煤炭发电。但电厂的电,大概只供给城里人,我记得,那时的乡下是没有电的。小时候,我家用的是油灯,自家制作的:用个玻璃瓶盛油,找块薄铁皮卷个小筒儿,卷些棉花,当捻子,再找块铁皮桎梏了捻子,放在瓶口上。当时是轻易见不到玻璃瓶的,妈就总是提醒我小心,但油灯还是经常被打翻,我家的被子上或席子上,就老是有一股煤油味。

    小时候我看书用的就是油灯。虽然那灯光很微弱,但它却照亮了我的一片世界。我在看书时,不讲究姿势,不讲究条件,不讲究环境。只要有书,无论周围多嘈杂,我都能静得下来。有时,我也会趁着日落后还有余光,尽可能地多读书,直到摸黑。我总是争分夺秒如饥似渴地沉浸在有书的日子里。后来,有电灯了,我也总是躺着看。我不喜欢坐着看。按说,这诸多不好的习惯定然会让我近视的,但怪的是,看了半辈子书,至今我的眼睛既没近视,也没老花。 

    那时节,武威的电厂虽然发电,但我只在姑爹贾森林那儿才看到过电。姑爹是电厂职工,平时专门烧锅炉,看澡堂子。他在电厂里有个套间。在那时的我看来,他真是阔极了。那白墙、水泥地、办公桌,都是乡下轻易看不到的东西。我们乡下白墙少,一般只是土墙。妈爱美,就在土墙上贴几幅画,大多是宣传养猪的。每天一睁眼,我就能看到满墙的猪。再后来,妈就用报纸糊墙,用以掩尘,于是我就能看到满屋的字了。我的视力很好,能躺在炕上读墙上或是屋顶的报纸。2006年,美国一家电视台采访我时,那些记者看到用报纸糊的墙,很是惊奇,就举了摄像机,拍个不停。

    你想,电厂那雪白的墙,怎不叫我惊喜?那种白,嘿! 

    桌子也是。我家是没有桌子的,只有一个小炕桌,一尺五寸方圆,我平时写作业,就是趴在那上面的。就那样,我从七岁趴到十五岁,背倒也没驼。所以,我一见电厂那办公桌,就很喜欢。那时节,我的梦想就是能有这样的桌子学习,对房子,则是想都不敢想的。 

    我对城里的房子产生幻想是十年后了。某次我进了城,跟妻睡在表弟楼房的地上,那感觉,像住在童话小国里。那时,我就想,啥时候,咱能有这样的房子就好了,但心里却觉得,这辈子,别想了。 

    为啥?没钱! 

    那时我怎么会想到,二十年后,咱也有了楼房呢? 

    那时节我的眼中,看澡堂子的姑爹有很大的权力——澡堂子只在星期日开放,平时是不开的,但热水天天有,时时有,因为姑爹同时也烧锅炉,给厂里供开水,有些想在规定时间外洗澡的人,就得巴结姑爹。 

    有时候,厂外的人也会来洗澡,但这样的时候不多。

    一天,厂外来了一个想洗澡的年轻女子。 

    我日记中的感慨,就是冲她发的。

    我在情感上没有儿子陈亦新发动早,他是初中恋爱的,我高中毕业,上了师范,还没真正跟女孩子说过几句话。 

    来洗澡的女子上卫校,现在想来,当时她的岁数应该有二十多了,反正比我大。虽然我在日记中写到了她,但我们并没有说多少话。只记得,她告诉了我她的名字,还问了我的年纪,这名字,倒是今天还记得。毕竟,她是进了我日记的人。但我们之间没有多少交流,也没有交往。那时,她会在每个礼拜天来洗澡。她每次来时,我几乎都在姑爹的屋里读书。她一来,姑爹就会给她开澡堂子门,不一会儿,就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就是那时所有的故事。但就是这个简单的故事,引发了我日记中的许多感慨。可见,我确实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生活里的很多细节,都能引发我的联想和感触。这让我的书,多了许多感性的描写。那些大段大段的心理描写,最早,就是从这些日记里训练出来的。现在想来,日记真是我的训练场,它训练了我的文学感觉。

    如果当时不写日记,我会不会爱上写作?真的说不清。至少,我成为作家的时间,可能会往后推上几年。因为,日记是最能让人释放心灵的地方,在这里,我那种自言自语的习惯,得到了很大的发挥和发展。其实,写作的本质,就是在自言自语,是在跟自己说话,不同的,仅仅是自言自语的内容。 

    在日记里,我还为那女子着急呢。现在想来,她定然早谈恋爱了。她显得很成熟。她说,你跟我弟弟一样大。 

    她还说,好好学习,你还小。那时,我很气她的这些话,觉得她在嘲弄我,我甚至想,等我以后当上作家,你会读到我的书的。 

    我总是能将生活中出现的许多东西,变成我向上的动力,无论是顺缘,还是逆缘。这成了我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我很少怨天尤人,从来都是随顺因缘,化烦恼为菩提的。瞧,这篇日记中,只是一次小小的不期而遇,也成了我后来成为作家的一种小小推力。

    不久,那女子转学了,转到了一个叫宝鸡的地方,就再也没有来过电厂澡堂。在那时我的眼里,宝鸡是个比天还要远的地方,因为我能看到天,却看不到宝鸡。

    只是至今,我都没有去过宝鸡。 

    后来,姑爹贾森林退休了,每天早上,他和姑妈畅凤英在凉州广场里锻炼,他打着镲,姑妈和一群中老年妇女扭秧歌,每天扭一个多小时。再后来,他们的儿子贾忠延英年早逝,姑爹和姑妈从此没了心情,不再到广场锻炼了。

    后来,姑爹贾森林死了。 

    后来,姑妈畅凤英也死了。 

    四十年中,凉州的很多人都死了。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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