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常日子,我妈在家庭群里发了一张药瓶的照片,也没有文字。我因为在工作,就自动忽略了。晚上下班想起来,便打电话问她。妈妈说:“年纪大了,就看不清药瓶上的小字,拍照放大看就行。微信拍照用惯了,没打扰你吧?”
我像吃进了一团湿棉花,气息堵在嗓子里来回乱窜不得出路,差点憋出我的眼泪来。妈妈才刚过五十呀,怎么就看不清字了呢?挂了电话,我坐在地上靠着床想我妈妈的身体是怎么坏掉的。想了半天,好像除了她的孩子,没有别的原因。她过度消耗身体的那些年,就是陪我和妹妹读初中和高中的八年。
倒不是一开始她就想做陪读妈妈的。初一进校我还是年级第一,学年结束,我就落到了班级第十。那时我们一个班大概六十个孩子,要在别家这个成绩还算说得过去,但我妈对我们的教育给予了超越当地平均线的关注度。那时初中离家远,实行住校制,周末才回家。“谁知道你五天都干了啥!”她不想冒任何风险,“从下学期开始,我去你们学校附近租房子照顾你。”
似乎每一所学校附近都有一群陪读群体。有的是因为孩子身体不好,要特殊照顾;有的是因为宠孩子,怕宿舍生活苦了孩子;多数是像我妈这样的,怕孩子住校放飞自我,成绩下降。妈妈一向跟学校老师关系好,借着这层人脉,她租到了一位教职工亲属的两室一厅,在一个老旧小区,租金才700。那可是2005年的一个十八线小镇哦,很不便宜了。妈妈看重的是这小区离学校近,里面住的都是陪读的妈妈或者爷爷奶奶,同群体的人总是会很宽容一些。之所以没有租单间,是因为妈妈想再收一个孩子,一来上下学有伴更安全,二来可以抵消一部分租金。
就我们当时的家庭条件来说,虽然不是挣扎在贫困线上,但也只能刚好满足我们姐妹读书以及家庭日常开支、农事投入(买种子、农药、化肥等)。2000年左右,农村还没有免除农业税,就算后面免除,村干部还会以修水泥路、修水井等各种明目收费。村里人相信光靠种地,是赚不到什么钱的,大多数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孩子和老人相依为命。我爸妈不信邪,一口气种了三十多亩地,分早、中、晚三季来管理。以前他们两人种地尚且人手不够,现在我妈还要住学校附近照顾我,从惊蛰持续到立冬的农事要怎么安排呢?我妈自信满满地说:“我自有安排,不用你操心。”
她所谓的安排是将自己分成两个,清早上从学校回家里帮爸爸干活,晚上到学校出租屋里帮我们洗衣服、打扫屋子、准备第二天的中饭。最忙的六七八月,她每天都要骑着自行车来回三十公里。有一次晚自习回家,没听到她搓衣服的声音。推门一看,发现妈妈真拿着红花油在抹脚脖子————那红殷殷的一片灼痛了我的心。我说:“以后你买个车灯吧,路上黑灯瞎火的多危险。”那段路多半都是泥巴石子,也没有路灯,也没有专门的人行道。她之前说夜里有月亮,基本上能看清路。又说路上有汽车,她能借着人家的远光灯骑,用不着买车灯。没料到两辆相对开来的车要错车,不小心挤到了她的自行车,摔到路边沟里才崴了脚。
自从这次安全事故后,妈妈老老实实在陪读的出租房里待了半个月。这期间,她也才和同小区里的其他陪读人士熟悉起来。我家住一楼,同一层的有两个陪读妈妈,跟我们不同村,因为男人在外面打工,村里也没什么娱乐活动,便借着陪读的名义,住到了相对繁华的镇里。每天一日三餐过后,就是相约去镇上唯一一家美容院里做指甲做脸,再就是在小区草坪上散散步,跟其他楼层的妈妈打打麻将。她们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女儿,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养大的。我妈妈不屑跟她们往来的,总觉得靠着男人养着的女子不会有什么见识,养孩子也不一定是好苗子。让我惊讶的是,她见了人家还是很热情地打招呼。有时候做了什么好菜,也会端过去送给两位邻居。私下里她对我说:“我要有什么事情不在这里,还能请她们俩帮忙照应着。”
我们楼上住的是个六十多岁的严婆婆,也就是我们房东。我们租的房子原本是她和老伴的,二楼是儿子儿媳的新房。老伴去世十多年,她的儿女又在W市打拼,难得回家一次,后来在W市买了房就干脆不回来了。严婆婆索性自己搬进去住,出租了一楼的小房子。去年,严婆婆的孙子从W市转学到我们镇上初中,就跟他奶奶住一起。妈妈送菜时,严婆婆家也不会落下,有时还会顺便帮她缝扣子。回来后我妈总会表达一层感慨:“生儿子有什么用,娶了媳妇忘了妈,现在孙子也丢给妈管。”可能严婆婆管孙子确实有一套吧,据说他是被开除了没学可上才转回我们镇初中的,但我也没在学校听到他犯事的消息。在楼梯间我们碰见过几次,他四肢颀长,面容清秀,很像颜值巅峰时期的林俊杰,一米七的个子实在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叛逆少年。我甚至还见过他提水桶帮奶奶浇菜园,看起来相当懂事。尽管如此,我妈仍交待我:“不要跟他走太近,被开除的又没学校收,指不定犯了什么错呢。”我虽然好奇他被开除的原因,但也没有闲到要八卦调查的地步,便下了保证书:“放心吧,我跟他都不在同一个班,都没机会说话,哪会有什么交集!”
倒是说什么来什么。一天去上早自习的路上,我听到背后有人叫:“嘿,等一下!”我回头一看,正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骑着一辆山地车。我虽然停下来了,但两腿不自觉地开始用力往地上踩,准备随时起跑逃走。他一阵风似的在我面前刹住车,黑亮的眼睛盯住我:“听说,我奶奶找过你问我在学校的事情,你怎么答的?”我呆若木鸡,脑子飞快地回忆,前一周我帮妈妈去送菜,严婆婆确实顺便问过我。她知道我成绩不错,还说:“我们家轩轩要是有你这么听话就好了,以后在学校里麻烦你多照顾他哦!”我当时还哭笑不得,这么大一只,我照顾他?有没有搞错?不过,严婆婆毕竟是我们房东,便礼貌地说:“我们不在一个班,可能也说不上话。不过他有什么学习上的问题可以来问我的。”现在,这位“少爷”来问我,我也只好如实回答了。他从嘴里哼出一声笑,跨上车打算离开,踩了一脚又停下,用当时正火的台剧里《斗鱼》男主那种姿势酷酷地回头说:“以后不要这么废话,也不要跟我奶奶说关于我在学校的任何事。”我生怕惹是生非,就拼命点头。他似乎很满意,脚一蹬,龙头一转,车子便朝着学校反方向的远处飞驰而去。过了几分钟,我才反应过来,赶紧跑到学校去。
我没有跟我妈说这件事,担心她会乱想。这种桥段,本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妈妈会以为我被不良少年缠上了,肯定会筹划着搬家。庆幸的是,茂轩同学后来并没有为难我,更没有什么交集——主要还是我守口如瓶,啥都没说。我妈后来也摈除了对“问题少年”的偏见,她说茂轩这孩子也可怜,虽然上学在大城市上的,但父母只顾打理公司没时间管他,有一次他在网吧跟社会青年闹了矛盾,学校为了维护声誉就把他开除了。奶奶带他到5岁,他还是记得的,所以回来后也心疼奶奶,就没有表现得那么叛逆了。虽然父母会寄钱过来,但他赌气不用,纯靠在镇上网吧给人管理机器挣生活费。原来,我以为的家境殷实的傲慢少爷,竟然也是一名自力更生的留守儿童啊!
初二下学期回到出租屋,我妈把过年时做的一双毛线拖鞋给严婆婆送过去。她开心地穿上脚走了几步,便夸我妈手艺好:“你这个可以拿到集市上卖啦!我有一些老朋友,肯定都喜欢的。”我妈一听也感兴趣,就给了婆婆一些样品去问问行情。终于有一天,我看老妈开始看她年轻时学裁缝时候的编织花样设计书,便问:“要重操旧业啦?”我妈神秘一笑:“我现在可揽到大单了。”后来,我妈回老家的时候就少了。一般安排好我们的饮食后,她就在出租屋里开始勾毛线,有时候窝在床上在灯光下,有时候跟邻居陪读妈妈们隔着阳台唠嗑。整个学期下来,我们镇敬老院的老人都穿上了我妈的毛线拖鞋,而且上面还有各种各样逼真的动植物或卡通图案。
“那次大单”让我妈赚了一笔钱,但颈椎也僵硬了很多,视力也坏了,三米外看人都是重影。而织毛线鞋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家庭全年开销,地还是要种的,她还是时不时得跑回家帮爸爸干活。虽然后面自行车换成了电动车,但因为一日三餐不规律,她的胃炎渐渐地严重起来。每次疼,她只是吃最便宜的三九胃泰,套上热水袋压在肚子上,然后盖上被子睡觉,又不肯上医院看。还说:“我没那么娇气的,睡一觉保证好了。”每次她都用这种治感冒的办法缓解胃痛,因为她知道上医院太费钱。
挨到初三,我妹妹又上初一了。虽然去年一年在老妈的“监督”下我的成绩稳坐年级前三,但我们升学压力陡然加重。我妈一方面要兼顾老家里的生产,一方面要负担两个亲生孩子和一个寄住孩子的衣食住行,回家的频次少了很多。2007年,手机已经流行到我们小镇了。我妈也买了两个一千多的诺基亚,天天对着我爸发号施令:什么时候该泡种啦,买多少袋复合肥啦,今天耕哪块田啦。有一种大将坐镇指挥于千里之外的架势,除非非常重要的决定,我妈才会“御驾亲征”,回家看一趟。“云种地”的一年,她也没有省心。寄住在我家的那个女孩子到了初三,情绪非常不好,有时晚回家还不跟我妈说。出于责任心,我妈给她妈妈打电话沟通,人家妈妈说:“我在外面打工也管不到她,你帮忙多费点心吧!”我妈与女孩长谈过一次,就像我们每次犯错之后,她会跟我们谈话一样。谁知道,那女孩吼着:“我考不考得上高中管你屁事?你们要考大学、要好前途你们去啊,我读完初中就去我妈的厂子打工,照样有好前途!”我妈气得一个星期没有跟那女孩讲话,边喝菊花茶边说:“好好劝也不听,女孩子不读书,以后就是被人糟践的命!”我也是好气又好笑:“哎呀,人家女儿不听话,你气个什么劲?是不是嫌我跟妹妹太听话了,你没事管么?”我妈一口茶咽下去,火气降了不少:“说的是,我气什么。你们可要好好读。不能再在泥巴地里混日子!”最后一学期,借口说要照顾我表弟,就没有招呼这尊大佛了。
有趣的是,正是中考的关键时候,那两个靠老公养的女人却都搬走了。有儿子的那位是因为老公发现她出轨了,势必要跟她离婚,正在争夺孩子抚养权。另外一个姿色稍好的女人在一次牌桌上认识了县里一个官员,凭着关系在某部门找了个闲职,就再无心照顾孩子了。索性给孩子办了住校,对她老公说是封闭式管理更加有助于初三复习,对我们则说是要熟悉政府环境,工作太忙没有精力照顾孩子了。邻居们表面上亲热地叫着“副主任好,恭喜副主任”,但背地里却传言说:“工作不过是个幌子,不就是被包养了么!”饭桌上,我妈一点也不避讳跟我们说这样的八卦,还顺道指点我们:“像这样靠男人的女人,都是不劳而获的思想。她们其实也可怜,什么都不能自己做主。还是靠自己好,你看你爸就管不着我,我说什么他就听什么!”我和妹妹相互看一眼,心领神会:还不是老妈太要强了,什么都想做得比别人好!我们父女都被她这种“严苛”的生活准则弄得不堪其苦。
我上高中后,我妈继续在初中那间小屋子里照顾妹妹,我就只好寄宿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成绩确实因为老妈陪读会好一点。高中前两年没有我妈照顾,成绩只是中上游水平。但很明显,我妈是不满意的。高二学期结束那天我回家,正好碰见爸妈在家里吃午饭。他们刚刚从水田里上来,休息一个多小时又要去插秧了。我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爸爸闲谈:“你看这太阳,晒在人身上跟下毒针一样!”我当时还笑着说:“老妈你可真会用比喻啊!太形象了。”我妈没有理会我的嬉皮笑脸,从墙上摘下一顶着点缀泥点子的草帽扔给我,一遍往外走一遍说:“自己换好衣服下来跟我们一起插秧去。”
我那天被妈妈的淫威摁在地里插了5个小时的秧。虽然我从小就帮爸妈下地干活,但也从来没体会过那日的疲累!当天夜里,我洗完澡躺在凉席上,已经体会不到初中课文《夏天的旋律》中小南风悠悠吹的诗情画意和夜来花香袭人的心醉神迷了。天上的繁星这颗闪一下,那颗闪一下,似乎在呼应着仲夏夜的节奏,也像牵扯着我全身的酸痛感。整个身体无一处是不痛的,只是这里轻一点,那里重一点。我能体会到我妈那种急迫无力转而惩罚我的心情,高三再苦也就一年了,是风是雨都来吧!
妹妹初中毕业,因为差几分上县一中,我妈为了同时照顾我们,硬是出了1.7万的择校费,让她也进了跟我同一所高中。有了初中的经验,我妈早在一年前就付好了定金,以月租1000元成功拿下了学校里的一个教师单间,比后租的人少了近500元。虽然这里条件没有初中严婆婆的房子好,但因为离教学楼近,回家路上都只需要五分钟。每天早上6点,我家的窗户都被对面楼里整齐亮起的白炽灯照亮;晚上12点,我们母女三人再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睡觉。现在回想起来,我记忆里的高三生活,单调得似乎只剩下白色、黑色和昏黄色,存储记忆的只有教室和租房。
这样的生活一日两日或许还好,但我们需要过上整整十个月——高三一般从八月就开始复习了。到后半学期,我的情绪时不时就奔溃,特别是成绩不理想的时候。我所在的班级是学校的重点班,每年上985学校的少说也有五十多个。我的目标就是985,但看看每次月考的成绩,都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细致,每次都会犯低级错误。再想起身后爸妈为我做了那么多,万一高考也没有成功,岂不是辜负他们的期望。我给自己压力越大,考试结果越是不好。
我那时还没有那么好的情绪控制能力,只能将这些情绪垃圾反倒在离我最近的人身上。一次数学卷子发下来,我们数学老师亲自走到我面前,用食指戳着我的分数说:“你自己好好看看!看看啊!看对不对得起你妈的一日三餐!”我盯着那鲜红的74(满分是150),脑子一片空白。回家吃晚饭时,我妈端上三盘菜,招呼我们:“今天去菜市场看到鱼便宜,就买了三条鲫鱼,红烧的,来尝尝。”我妹早开心地端上碗了,我闷闷地说:“不吃。”妈妈又劝了一句,还递上夹好菜的碗。我突然失控,开始扯头发,看到递过来的碗就接过往地上摔,吼道:“说了不吃!你是要逼死我吗?”饭菜和瓷碎渣迸裂开,我们三人都吓了一跳。
我跑回教室,晚自习再回家的时候,家里又跟往常一样干净。只是妹妹不说话在看书,妈妈捂着被子在睡觉。我也一句话没说,自己洗完就开始写错题。几年后跟妹妹说起来,她说:“你高三太过分了!妈妈不知道哭过多少回。”我心里愧疚,好想有台时光机能回到那时候,告诉自己“不要把考重点当成人生的全部,执念太深,伤害了你最亲爱的人。”我妹还说:“你高中三年都没怎么笑过,好像欠着别人几百万还不起的样子。”可不是吗,我可不欠着我妈十几年来辛苦图个什么的满意回答吗?
她是隔壁村嫁过来的,初中文化,可能是因为生了两个女孩,被婆家人不待见。那时候兄弟姐妹多,婆媳姑嫂关系复杂,嫁给爸爸后,妈妈总说自己是最受欺负的那个。为了让人家瞧得起,为了证明女孩也不输别人家的男孩,她从小就对我们姐妹严格要求。隔壁男孩子能干农活,她也要我们下地收割栽种;二伯家堂哥读书参加奥赛,她也要我们考第一名给她看;为了我们不缺读书资料费,她宁愿半夜绣十字绣挣钱也不跟亲戚借。我们也觉得累,但她却能用更累的方式告诉我们:现在不累,往后十年二十年你们会更累。
不得不说,我妈是对的。我们姐妹终于成了村里面唯一两个上研究生的女孩子。现在村里人都知道她大姑娘在互联网公司做经理,二姑娘在大学当老师。虽然我们明白自己实际上也混得不咋样,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但是看她多年前被其他亲戚碾碎的自尊心终于又被她紧紧攥在了手里,那么自豪的样子多少算苦尽甘来。我岂能因为自己的好面子就不让她说,轻易剥夺了她得之不易的甘甜。
我妹高考时失利,离一本线差了十几分。我妈二话没说,收拾行李打算去复读学校附近找房子。我妹对这样不商量就行动的安排已经习惯了,也明白不考上一本学校,妈妈是不会放弃让她继续读的。陪读期间,我妈还在县城一个阿姨那里找了份临时工,一个月有千把块收入。我妈说:“这个阿姨心好,你们以后要多多记着她。”后来每年过年,我妈都会送一些自家杀好的猪肉、腌好的鱼给他们。2013年,我妹终于超过一本线,光荣地从复读学校毕业。我妈八年的陪读生涯也完美落幕了。
在东奔西走的那八年,超负荷的干活、不能安稳休息的生活习惯消耗着她的胃、肝脏、眼睛。她也明白,自己的身体是随着青春一起枯萎了,但她也不后悔。她说,我们姐妹好就是她好。因为青春总是会逝去的,可是在我们身上,青春会开出不一样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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