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谁在远方哭泣啊
为什么那么伤心哪
骑上金马看看去
那是昨日
谁在远方哭泣啊
为什么那么伤心哪
骑上白马看看去
那是明日
谁在远方哭泣啊
为什么那么伤心哪
骑上灰马看看去
那是恋
谁在远方哭泣哪
为什么那么伤心哪
骑上黑马看看去
那是死
有一段时间我很迷齐豫，常常在深宵时刻，单曲循环，反复听齐豫这首韵味悠长的《歌》。音乐是躯体，歌词是灵魂，台湾著名诗人痖弦的诗歌，齐豫极致空灵的天籁嗓音，一个个质朴的句子，被她清清亮亮地又微带忧愁地唱出来。配上台湾音乐家李泰祥富有特色的鼓点，仿佛是一个策马的骑手在地平线上奔来，似乎是越来越近，但是为什么总是遥在咫尺，分明马铃就在耳畔，难道是若远若近的海市蜃楼？将人的心灵引向天地之间的空濛辽远。
痖弦的作品深受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这四匹马的生死眷恋，总让我联想到《圣经》中《新约全书》的最后一篇《启示录》。《启示录》相传为约翰所写，是经书中的重要典籍，描绘了末日审判，在世界终结之时，将有羔羊解开书卷的七个封印，唤来分别骑着白、红、黑、灰四匹马的骑士。白马骑士手执弓箭，红马骑士挥舞大刀，黑马骑士手持天平，灰马骑士高举镰刀，将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在马蹄踏踏过处，带给接受最终审判的人类，届时天地万象失调，日月为之变色，随后便是世界的毁灭。这四位骑士被称为“天启四骑士”，也叫“末日四骑士”，四人出现为一个轮回开始，见证世间从繁荣到灭亡的过程，当七个封印全部解开时即为审判日。
痖弦在《歌》这个作品中，则是通过金、白、灰、黑四匹不同颜色的马，象征昨天、明天、爱情、死亡四个不同人生阶段的精神和物质状态。全诗共分为四段，每段开始都出现“谁在远方哭泣啊/为什么那么伤心哪”，只是更换中间几个字反复吟唱。这种“重章叠句”的手法，非常类似于《诗经》的基本结构，明显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特点。“天启四骑士”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在《圣经》中是由白、红、黑、灰这四种颜色来代表。在痖弦的《歌》中，昨天、明天、爱情、死亡，是由金、白、灰、黑这四种颜色来代表。昨天被美化、被眷恋，所以镶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明天被忧虑、被眺望，所以笼上了一层眩目的白色光晕；爱情被激烈折腾、被最终叠印，所以是一团火燃烧过后的烟灰色；死亡被强烈恐惧、被绝望落幕，所以是所有光与色统统消失之后的浓黑色。痖弦笔下的四色马，没有“启示录四骑士”那么具有痛苦而震慑的色彩，但是，他却要在每一段的开篇，加上反复回旋的调子“谁在远方哭泣啊/为什么那么伤心哪”，这使全诗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悲怆感。昨天伤心，明天伤心，爱情伤心，死亡伤心，远方的哭泣者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对过往未来的生死眷恋，都如此长恨绵绵、无穷伤心？
诗是一种很敏感诡谲的文字，满眼镜花水月，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痖弦这首诗描述的是一种生命本质的状态，金，灰，白，黑四种颜色精准选取，四匹马向人间飞驰而来，又向远方飞驰而去。看似简单的意象，给读者增加了无限想象空间，提升了诗歌张力和艺术效果。全诗没有明确的立意，而表现为一种深厚微妙的意蕴。一切最上乘的诗都是无限的。一重又一重的幕尽可以被揭开，它的真谛最内在的赤裸的美却永不能暴露出来。仿佛得之，是我们读诗所应该抱有的态度。正如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读诗也应当只求仿佛得之。求甚解往往流于穿凿和拘泥。
在一个大众文化勃兴的时代，对人生浅显的释义才符合我们日益简化的情调，所以很少有人会选取这么高冷晦涩的诗歌作为歌词，但是，如果你听多了齐豫的歌曲，会发现她偏偏就喜欢现代诗人的作品。从她选择的词曲作者就可以看出端倪：徐志摩、林绿、罗门、罗青、王小虎、白茨、郑愁予、哑弦、席慕容、李敏勇、三毛、余光中，她被这些艺术气息强、神经质和异于常人的人所吸引，这为她的音乐带来了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没人敢唱这样的歌，但齐豫却敢，她有那种心灵流浪的率性，她并不在乎曲高寡合，她老唱一些不那么流行的歌，独辟蹊径地、本真纯粹地探寻音乐的可能性。
所以，才会有这一首带有《启示录》色彩的《歌》，关于“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关于我们的昨天，我们的明天，我们的爱情，我们的死亡，关于无法解释的伤心。那样高天行云的女声，那样飘忽不定的奔马，那样听不厌的一首歌啊！这首歌从远方传来，这首歌从心底漾起，在人生的转折处你会听到地平线那边命运在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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