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二一:不招人待见的荀子
志道问:“荀子云‘养心莫善于诚’,先儒非之,何也?”
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为非。‘诚’字有以功夫说者。诚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诚的功夫。明道说‘以诚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学》:‘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语,若先有个意见,便有过当处。‘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阳虎,此便见圣贤大公之心。”
这里的“志道”,情况不详。在包括《传习录》在内的各种文献中,都鲜有对他的记载和描述,隐约像是王阳明的学生。
志道问:“荀子说‘养心莫善于诚’——养心最好的办法就是诚,二程等先儒否定了他的说法,为什么呢?”
阳明先生说:“这样说也不能就认为是错的。‘诚’字有从功夫上来说的。诚是心的本体,着力恢复心的本体,就是思诚的功夫。程颢先生说:‘以诚敬养之’——以诚敬之心去实践它,也是这个意思。《大学》中也讲‘欲正其心,先诚其意’——要端正自己的心,先要使自己的意念真诚。荀子的话虽然有很多毛病,但也不能吹毛求疵、一概否定。总体而言,了解、看待他人的学说,如果事先抱持一个定论在,便一定会有所偏颇、失去客观。‘为富不仁’是孟子引用阳虎的原话,尽管阳虎这个人在做人上不可取的,孟子取他说得对的话而用之,足见圣贤的心是廓然大公的。”
客观来讲,任何人都无法脱离他所处的时代而存在。
孔子承接了周王朝的王官之学,将之做了系统整理后,广行天下。孔子死后,号称获得孔门嫡传却又各有不同的传承人层出不穷。孟子是孔门弟子曾子的徒孙,曾子传孔子学问于孔子的孙子子思,子思传孟子。
孟子是抱定了扶大厦之将倾志向的,他以自己的变通与雄辩力挽狂澜,使孔门圣学在诸子学说日盛的背景下重回主流思想轨道。不要忘了,孟子和庄子同时代,那是一个可以完全凭嘴巴吃饭的时代。只要你能说出道理来,到那个诸侯王那里,都能混得一口饱饭吃。同样是周游列国,孔子“皇皇如丧家之犬”,孟子则车队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荀子比孟子整整晚出生了六十年,这六十年里,战国七雄变成了秦国一家独大,几十个诸侯国因被兼并而消失。诸侯王不再需要高谈阔论者,历史也没有留给荀子以孟子那样的高谈阔论的机会。秦国的一家独大,让诸侯王意识到富国强兵才是硬道理,管得住人民才是当务之急。包括荀子在内的思想家,无一例外地向着“法家”的方向进化。荀子实际上已经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儒家代表,幸运的是他教出了两个了不起的学生——李斯和韩非,不幸的是秦王朝短命,此后的大汉王朝很快走上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路子。
尴尬地推动儒家向法家进化荀子,最终陷入了尴尬境地。他不完全看重的法家格外看重他,而他所看重的儒家多少有点瞧不起他。
这便是二程为代表的儒家学者否定他的原因。
王阳明有一段话,讲的是为学功夫。他说:“杀人须就咽喉上著刀,吾人为学当从心髓入微处用力,自然笃实光辉。虽私欲之萌,真是洪炉点雪,天下之大本立矣。”他认为为学的大本在心,荀子讲“养心莫善于诚”,说到底也是在自家心体上下功夫。
王阳明还讲过一段话:“岂有尊德性只空空去尊,更不去问学?问学只是空空去问学,更与德性无关涉?”尊德性的关键在养心,道学问呢?在这个方向上,荀子才慢慢走上了另一条岔道,他认为闻见知识自有闻见知识的学法,并且系统地规划了学习闻见知识的系列方法。
孔子曾因为过分追求闻见知识而批评子贡,荀子滑上的这条岔路,在后世看来,几乎接近西方。在此后的儒者看来,却全然就是一条死胡同。
不招人待见的荀子,纵然偶尔说了正确的话,也还是不招人待见的。
正因为如此,王阳明才举了孟子引用阳虎“为富不仁”之说的例子,来告诫学者,要有廓然大公的气度,不能因为不待见荀子而忽略了荀子思想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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