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未来的世界里，没有一片云。
这是云消失的第27年，90后、00后、10后的小孩，从来没有见过云。
老杰还记得，天空无云，是从2088年开始的。
大概是那年春夏交季时，地球开始出现大面积无云现象，当时，大家是欢呼的。尤其是江浙沪一带，热烈表示包雨区终于告别太阳离家出走的日子！
老杰的爸爸，是第一个发现气候异常的。这个时间还要从2088年再往前推十年——37年前，气候模型显示，如果全球变暖以当时的速度继续，那么在2098年，世界上的云将会全部消失。
当时，老杰爸爸赶紧把计算机模拟结果告诉同事，这在当时的圈子里引起了轰动。
可是大众不信。
“只是模拟结果，你看这一天天下雨的，哪像要没云？”
“扯啥犊子呢，这千百年的天气都这样，未来三十四年云就消失了？”
“没有云也挺好啊，这样可以天天看星星呗~”
“专家的嘴，唬人的鬼！”
老杰爸爸气得很，揪着老杰叮嘱，“儿子，这你得信啊，以后你就学航天吧。这里要真待不下去了，就走！”
老杰当时才7岁，点点头，似懂非懂地上网搜索：“如果天空没有云”。
搜索出来的是：精选感人的句子:如果没有云,天空会不会寂寞。
啥非主流玩意儿？
却没想到，一切来得那么快，云层消失，比模拟结果提前了十年。
2
老杰拿着电子烟，抽了一口，看着远处在玩闹的儿子，收了思绪。
现在是2115年，儿子小杰，今年9岁，他从出生就没见过云。老杰隔着校门，远远招呼一声，小杰看着他愣了几秒钟，然后兴奋地跑过来。
“爸爸，今天你不加班了？”小杰知道老杰工作的航天所，一直很忙的。
“今天不加”，老杰答着他，从包里摸出晶莹透亮的饮用水球，“先补点水。”
小杰接过水球，呲地咬破那层水膜，吸完水，嚼了膜吞下。“爸爸，我听小安说，饮用水供应又要减少了，这是真的吗？”
小安的爸爸在人类食品配发部门工作，小安从她老爸那听到什么消息，都给小杰说。
“嗯，地下淡水抽取越来越难了，海水酸化也严重了，净化成本太高”，老杰领着小杰往地下车场去，边走边说。
“那以后我得省着喝了”，小杰伸着小舌头舔了舔嘴，看刚刚喝水有没有洒出来的。“咦，爸爸，我们今天不坐地铁？”他跟着走了一会儿，才发现不是去地铁站台的方向。
“好不容易来接你一次，今天就不让你挤地铁了。”老杰宠溺地摸着儿子头发，神情却有些凝重。
在十年前云层消失后，地球失去了保护层，太阳直接烤得大地炙热。这些年，地球表面温度持续上升，环境快速恶化，人类大幅缩小活动范围，改为密集群居，且只在修建有保护层的地面上、或者地下居住和活动，交通方式基本只剩地铁和隧道汽车。
汽车已经不是几十年前那么普及的交通工具，因为地下隧道有限，所以能够使用地下隧道的车辆，都是医、警或重要机关单位的。老杰用的是航天所的车。
小杰坐上车，在舱内东跳跳西蹦蹦的，兴奋了好一阵。
老杰知道，平时孩子上学，还有上班的人群，都挤在狭小的地铁车厢里，实在太不容易了。汽车在自动驾驶，老杰打开舱内儿童模式，也就陪着小杰玩去。
透过车窗玻璃，小杰看着隧道顶上透进的明亮光线，突然问道，“爸爸，外面的天空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真的有白云吗？”
小杰说，在书里看过，有一篇课文这样写：“有贴着山顶的白云映衬，湛蓝的天空显得越发纯净…”。可是，每天抬头，隔着那层透明保护罩，看到的明明是黄色的天空，不白也不蓝。
小杰也想过用电脑找视频，看看视频里天空的颜色又是如何。不过令他失望的是，所有视频里的天空，都是黄色的，整齐如一的黄色，如同后期处理过一般。
“书本里的天空，是作者幻想出来的？”小杰在老杰耳边碎碎念的分析半天，自己半信半疑地抛出一个结论。
老杰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接自己九岁儿子的话。该如何回答，是说以前的天空本就是蓝色？还是说，现在看不到天空真实颜色的原因是因为那个保护罩？
那，如果小杰问，“为什么以前不用，现在又要用保护罩呢？”他该如何回答？
“我从来都没见过真正的天空。”
老杰还在想着该如何与孩子细说关于天空的颜色，却听见儿子充满沮丧地说这话。内心突然受到撞击，还有浓浓的心痛，他的儿子，都九岁了，可是连真实的天空，都没瞧见过。
“天空是蓝色的，白云也存在过的。黄色是我们保护罩的颜色，因为现在的紫外线太强烈。”老杰一口气吐露出来。是的，为什么这世界变了，他宁愿如实回答，也不想孩子被迫接受欺骗，误会了这原本美丽的世界。
老杰的眼里倒映着小杰瞪大眼睛呆呆萌萌的模样，在等着他进一步的发问。
3
“Ding Ding~”，突然想起的手机铃声拯救了老杰的这份尴尬，是小杰的班主任小刘老师，他按下接听。
电话那头亲切地打了招呼，然后切入正题：“小杰爸爸，是这样的，世界教科署颁布的文件，从下学期起，孩子们都不学历史、音乐、美术等等这些课程了，后面要开始‘专学专研’，所以打电话和您说一声，最近周末有抽时间带孩子去检测中心做能力测试哈，看小杰合适念什么科目。”
老杰感觉太阳穴猛跳，他没想到，这些计划推行得这么快。
还记得是在3个月前，数十名各国专家提出，因为地球环境就要达到人类生存的极限温度了，根据目前的形势，人类若继续这样待在地球上，就等同于等死，为了“自救”，为了人类的永远繁荣昌盛，或许摆在面前的，就只有远征这条路。
而要远征，首先做到各司其职，做自己最擅长的事情。所以要摈弃无用的知识。学自己最擅长的东西。
其实，人类要逃离地球是真的，但远征不过是幌子，实力还远不够的，也更不可能带走所有的人。
老杰知道。
他记得上次来航天所的那位年长的生态工程师——也就是现在人类所用的这套封闭生存系统的总建造负责人，他说，这套系统最多能够支撑130年。
而人类发展中心计算过，如果采集完地球上所有可能采集到的矿石能源，以10座星际航舰最多可容纳150万人类数量计算，人类还可以在宇宙中生存300年，而且在这个过程中，途经其他有丰富能源的星球，也可补充供给，如果运气好真的找到了人类可居住的星球，那就不用再漂泊了，人类生命也可以得到延续。
只能带走150万人的逃离计划，打算抛弃的，便是老、病、残以及不够聪明的人。而这些人如何被筛选出来？小孩是通过检测中心的能力测试；成人不必测试，单看毕业院校、社会地位和成就，就可区分出来。
老杰看着满脸童真的儿子，摸摸他的头，“告诉小安，一定要好好准备这次测试。”
无论小杰测试如何，因为老杰的关系，他肯定会是那150万分之一。老杰也希望，儿子最好的朋友，能够和他一起离开。
4
“爸爸，可是我喜欢音乐……”，小杰盘腿坐在车窗边，耷拉着头。他听到了老杰和老师的谈话，老师说要取消掉那些无用的课程。
虽然学校里，早就没有教音乐的老师。但是按照课程的传统，没有被取消的音乐课，还是有播放以前的视频教程，以及音乐赏析。小杰很喜欢，一听到音乐，他甚至有逃离了这个保护罩，飞向外面的自由的感觉。
老杰心里猛然一震，肩膀不可遏制地抖了一下，巨大的恐惧罩在他心上。
五年前，他的爱妻，一位美丽活泼的小提琴手，在世界宣布要取消所有无用的职业时，和他说的话，言犹在耳。
“老杰，我喜欢音乐，可是这个世界，越来越变态了，它要摧毁我们灵魂的所有信仰，然后让我们为了活着而活着，可是这样的活着，还有意义吗？”那声音，带着浓浓的绝望。
再然后，是老杰在某天加班回家的深夜，看着他的爱妻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宛如睡美人般。
“对不起，老杰。这世界把我折磨得疯了。我曾见过美丽的蓝天白云、风霜雨雪，呼吸过自然的空气，接触万物生灵，曾经太生动，现在的一切似乎都死了。最后，这世界终于把我的信仰也摧毁了。对不起，我每天都饱受折磨，我没有办法继续活着……”
一封长信，不，是遗书。她对这世界，实在太多的不欢喜，不欢喜到可以抛下她爱的丈夫和可爱的儿子。
如今老杰却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再次看到这种对世界的灰心与失望。
老杰手放在儿子肩膀上，思考了很久，“那，我们在学校好好上课，回来爸爸教你音乐好不好？”他记得，家里还有很多关于音乐的书籍和影碟，都是爱妻留下的，而他，在妻子的音乐熏陶下，多少是会点的。
“爸爸，你当初考试报航天院，你真的喜欢吗？”小杰突然问道。
“不是”，老杰摇头，那不过是他爸的一时气话，“当初我报学校，你爷爷和我再三确认好久，说一定要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去做。”
老杰笑，当初报航天院，大家都以为他是受了他爸那句话的影响，在人类惶惶不知何时走到尽头时，选择一个务实的，万一地球生存不下去了，还能“逃命”的专业。
不是。这份职业，在老杰和他同事心中，都是神圣的。
他喜欢日月星辰，喜欢白日耀眼、光芒万丈的太阳，喜欢皎洁弯弯的明月，也喜欢三两点的碎星，更喜欢的，是那缥缈神秘的宇宙深处。那是要去探寻的，但不是为了侵占。
“爸爸是真的喜欢。”
在外人看来，可能真可笑。在人类不知何时走到终点的时候，父子俩竟然还讨论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5
车子依旧在长长的隧道里，沿着路笔直地向前行驶，两旁灰突突的墙壁快速的往后倒退。
单调而乏味的路程。
难怪大多数年长的人，即便是有条件使用公车出行的人，也更愿意坐地铁。宁愿在人潮里拥挤，也不愿沿着一条毫无生机的隧道，一直行驶下去。见过了曾经驱车行驶时街道两侧生动的行人和树木，很难习惯这种隧道的死气沉沉。
老杰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儿子，爸爸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找到另外一颗美丽的星球，”老杰看着他，给他描绘那一幅盛景，“那里有如书本和视频资料里描绘的生动景色，是青山绿水，有蓝天白云。你可以离开巨大的保护罩，直接在阳光下，和朋友们嬉笑打闹，可以养小动物了……你喜欢那里吗？”
一向梦想着地球好风景的小杰，却摇摇头，“爸爸，我喜欢的是我们的家园有这么美，不是其他的地方。”小孩子的声音，稚嫩而清脆。
……
[不能因为它不美丽了，就离开它。]
[这是我们造成的，就应该承担。]
[爸爸，当初奶奶生病，你有想过把她丢掉吗？]
[为什么可以花那么大力气跑到万年光年外的地方去生存，都没有能力把这世界变好吗？]
回家，一直到后半夜，老杰脑海里来回循复儿子的这些话。这是他如实告诉儿子，现在人类选择要去地球之外开拓未来时，那个九岁小人儿说的话。
他灭掉手里的烟。似乎做了大脑里天人交战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他登录电脑，一顿操作进了所里的系统，抹去自己的信息。
那里面还有的，是主舰唯一的服从口令。
太阳冉冉升起，透过天空巨大的黄色保护层，往老杰窗子里洒下一地金黄。
老杰翻身避过依旧刺眼的阳光，心中默想，今天的安排是教儿子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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