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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雪夜。外面刺骨的寒风簌簌地响着，让人颤抖，冷到心底。“鬼天气和我的生活，真是般配。”科恩紧裹着单层呢绒大衣，从注视着整个世界的星星下走过。
今天的确是个倒霉的一天。早班车被施工路段耽搁；中午便利店剩下的唯一一份冷食刚刚过期；下午打扫办公室时打开窗文件全被吹飞，满屋散落；晚上加班因为公司资金困难又被拖欠加班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沉闷地想着，加快了步伐。
科恩是蒂凡奇百货公司的清洁工，收入名单从高到低排序最后一列的人。然而他为此却更加骄傲：他比他知道的任何一个公司的清洁工的工资都要高。没有公司会给清洁工高于市场水平的薪金，这一切都是他自己打拼来的。现在他已近中年，在这干了二十三年。
起先，高中毕业后，他是来应聘的销售员，或者说推销员。但是他没上过商学院，更没有什么销售经历，不懂销售的那些心理学技巧又资历浅，被末位淘汰制挤下去了。科恩当时还年轻，对此不情愿又不甘心。第一份工作这么快黄摊，谁愿意？蒂凡奇的一位清洁工当时正巧辞职，他就去面试补了位。扫除是最不需要技术的活计，但科恩知道，并非人人都能做好。
于是打他第一天干起第二份工作，他就打定了主意不要再次丢人。为了他自己的自尊，而不是别人的看法。他拎着水桶冲下楼梯的身影从此在公司里很常见，全自动清洁机器人都跑不过他。“慢点跑！”人们总是不及时地对他喊。“知道啦！”他也总是不回头地答。于是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了，那个“奔跑的清洁工”就是科恩，因为其他的清洁工都只是走。
刚开始水桶也会倾斜，洒在自己的鞋帮和裤角，以及地面上。甚至还有一两次给路过的人造成了困扰。“对不起，对不起！”出乎他意料的是，人们的谅解来得很快，反应也小。他因为这个感到很庆幸，这种事情也从此再没有发生过。
走在风雪里，科恩却第一次有了离开蒂凡奇的想法。不，其实这想法半个月前就冒出来了，他只是还在踌躇和犹豫。
他并不是想减轻工作量。科恩现在包揽了整个公司的清扫工作。当然了，蒂凡奇百货公司总部（也是唯一一个分部）的大楼只有四层，二十八个房间。走廊和窗户也是规矩正常的，和他一样。从早干到晚，科恩其实并不太觉得累人。他只是稍微有点无聊。人到中年了，他还是一个人生活，每天干着重复的工作，工资只缩不涨（是只有他自己呢，还是所有人？）。他有点害怕这辈子就这样了，毫无波澜地开始，一眼望到头地结束。
在中西部的农场上，他经常梦想长大了要去看外面的世界。在东部，他看到的和他想象的不一样，但他毕竟是见过了不熟悉的新世界。而直到现在，科恩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正融入了这里，这个环境。
“农场上可不怎么下雪。”快走到C街区时，科恩惊讶而又有些伤感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怀念中西部的麦田。也许人老了，就应该活得慢一点，自然一点。当初他自己一个人跑到东部来，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想回去。“生活总是有意外，有时好，有时坏。”他掏出了钥匙，插进钥匙孔一转，打开了单元门。
科恩手上有了回中西部买小农场的钱，也是意外。从很早开始，公司的财政就只有赤字。管理层的改革不奏效，领不到工资的先是科恩这些清洁工们。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他的同事开始大面积辞职，从四个变成了一个，只剩下了科恩。科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留下，但他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总是对邮件中“我们保证将信守雇佣合同上的承诺，弥补本次失约的过错。”的一句抱有信心。信心之外，也是无能为力。两年后，公司关掉了两层楼的办公室。奇迹般地，他的工资回来了。
也是在同一天，他被叫到总经理的办公室，第一次。说是“请”更合适，因为迈尔先是对于拖欠工资一事表示歉意，又对他的留下表示感激，最后才提出想要以三倍原工资雇他干四个人的活。这有点不合常理，对于公司而言省出一个人的雇佣费，对他却高了三倍收入。“三四份的兼职给我见鬼去吧！”科恩记得自己当时近乎高兴得发狂。
这些回忆让他失落。躺在床上，科恩又发现自己也竟不能像往常一样倒头就睡。他瞪着天花板，什么也不想，五分钟。
他梦见自己走在麦田间的小路上。远远地，太阳正在下山，金色云影染红了半个天幕。在风中，马儿的蹄声和嘶鸣传来，混杂着牲口的气味和叫声......
他第一次喃喃梦呓，“家？这是我的家吗？”
第二天清晨坐上车，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在不寻常的激动和释然的轻松中转换。“当年老爹照料农场，挣得也不比我差多少。”科恩这样想着，更加高兴了起来。吹着口哨观察街上的行人，他欣喜地发现自己哼的调子是小时候一次篝火晚会上吉他手弹唱的乡乐。“记忆的河流回来了。”科恩平静地笑了。
科恩一直都知道，用玻璃水与不用玻璃水擦玻璃的直接效果差异没那么大；他也知道，曾经的同事们大部分只用玻璃水擦一遍，一小部分不用，而他擦两遍。原因很简单，当他第一次站在窗沿上时，突然想起了父亲说过的一句话：“给马梳一遍毛还是两遍毛的差别，你看不出来，但我知道，马也知道。”从此他就一直坚持用玻璃水擦两遍玻璃。
他打开迈尔办公室的门，轻轻走进去，把只有两句话的辞呈放在办公桌上。（“我要回中西部开农场去了。很遗憾离开蒂凡奇。科恩。”）退出去后，科恩却和平时一样，从黎明到黄昏，又平凡地干完了一天的活。
他今天不会加班，这个月第一次。下午五点，科恩从每一个办公室前走过，和遇到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做最后的道别。“这是一种仪式。”他想，感到一种离开的解脱和新生。
楼梯口拐角处，迈尔突然最后出现了。他抬头看见科恩，随即有些惊讶地跨了几级台阶。“哦！科恩。这么巧，我正要找你呢。”
“是嘛。”他附和了一句。这恐怕是我们最后的交谈了。
“我们看到了你的辞呈——”他犹豫了一下，“很遗憾你决定离开。”
科恩没说话。
“额......我找到你是想跟你说，上周我们收到了工会的补助奖学金，并被分配到了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的名额。伙伴们一致同意把这个机会留给你。你不是一直想上大学吗？现在你能实现梦想了。那时候留在东北部还是农场，看你的了。”迈尔笑了。
那一瞬间，科恩又想起了一句话。“生活会用机会回报你的努力。”父亲说。
科恩笑了。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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