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六)

与大林一同下车的，还有两个表情严肃身穿黑衣的男人。二人一下车迅速挤进人群，并与挑事儿的人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而大林从二林那儿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阴着脸狠狠批了他办事草率不提前进行调查。挨了训的二林虽眼角泛红，却求救地望着大哥。约摸半个小时，闹事方的代表才从二林的门市里走了出来，冲着守着的一群人摆摆手，大家得了号召三三两两相继离去。被黑影掩盖“二林农资门市”几个大字，这才拨开浓雾重见天日般，又赤裸裸地暴露在大伙面前。

人群暂且散去，如果找不到负责的厂家，受害方的损失暂时有二林全部承担。虽说二林这几年生意看似经营的红红火火，实则手里的闲钱并不多。后仓库里成堆成垛的挤压一起卖不掉的花花绿绿的化肥、地膜、种子农药，搭上了他大部分流转资金。他不好意思再找大哥开口帮忙，于是主意打在春林老汉的退休金身上。当天晚上，就驱车回家与老爹进行一番促膝长谈。

所谓手心手背都是肉，哪有亲爹老子见死不救的理!看着儿子泪流雨下般鼻涕眼泪横飞，春林的心像被扔进平底锅里左右煎炸。当他忍着蛋痛，看着二小子带着自己全部积蓄隐没在浓浓夜色之中，连日绷紧的神经，像失了松紧度的皮圈儿瞬间绵软。他对自己的婚事儿已信心丧失。那颗蠢蠢欲动的春心，像被蚕丝一层层束缚，再也难以游动。

以前他仰仗自己的退休积蓄，找秀兰说亲还算气势，现在他的生活由顶端跌至低谷，还有什么资本给爱着的女人幸福?总不能成了婚让人家跟着自己过清汤寡水的日子。每个月三千大块的退休金，除了还要担负外甥的学费生活费所剩无几。

自那以后，春林老汉像困在竹笼里得了瘟病的鸡，恹恹的无精打采。和之前自信傲气的老男人判若二人。街头巷尾再也不见他游走的身影，他刻意躲避着与大伙儿碰面，逃避着现实生活的繁华与喧腾。

某日，二林一大早气喘吁吁地推开虚掩的老房门喊着:“爹，爹，我哥出事了！”喊了半天没人回应，但见屋里空空如也人却不知去向。灶台上零散着几碟剩菜，铁锅里白色的干馍，早已长满刺眼的黑毛。老屋内的冷锅冷灶遭人遗弃腆着嘴脸，逼仄凄凉的气息直逼人的眼目。

二林出了院门看到徐爷问起他爹。“敖，有段日子没看见他了，我还以为你们接他进城享福了。”听罢，二林的脸犹如西面阴着的天角。他赶紧联系妹妹，得到的信息是也不知老爹哪去了?

再说大林，为了升官拉帮结派搞内斗不说，还私下贿赂上级领导，存在严重的作风问题，目前已经被单位当做违规违纪处理，科长职务也暂停待查。一大早，嫂子杏花给二林去电话时，尽管他穿着棉衣冷汗还是滋滋得往外冒。

这段日子，大林拉关系找门路，为着升迁请客送礼忙得不亦乐乎，已有一两个月没有回家了；二林忙着假化肥农药种子的赔付，与合作商相互扯皮也没空兼顾老爹；女儿牡丹自打上次那一闹再没回门，现在心里还堵着二尺厚的火气。他们的父亲，就像被人丢在在玉米地里的孩子没了踪迹。二林的心也像被人架在火上烘烤般难受。

兄妹俩跑了两天也没打听到爹的行踪。而这几天，大林的事儿却一锤定音了，科长职务被撸直接下到车间去当工人。他平时高高在上被众人捧着拍着开着奥迪，头发整日梳理的一丝不乱，职务调动让大林情绪波动极大，一连几天没走出家门，甚至雨轻生的念头也有过。好在有贤惠的妻在身边陪着伴着开导着，且一日三餐汤汤水水尽心服侍着，一周下来大林体重虽掉了十多斤，人却劫后重生般活了过来。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了春林老汉为什么倾心于秀兰婶子了，原来有知心的人在身边执手相伴，再苦再难的坎儿也能咬着牙趟过去。他决定要趁休假这几天，和弟弟妹妹一起把老爹找回来。下一步是帮老父亲完成心愿，亲自为他和秀兰婶子操办婚礼。

尾声

春林老汉被子女们找到已是大年三十这天。那时的他，像一条老草狗蜷曲在一处锚链厂传达室的木床上。此时，职工们都已放假，往日轰隆的机器声像坠入峡谷戛然而止，不再敲打人的耳膜，除了白果树上偶尔跌落的几声鸦鸣，硕大的厂区像个文文静静的女子，经阳光包裹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距离几百米远的民居，家家户户的烟囱有袅袅炊烟飘起，醉人的香气直扑路人的鼻孔。厨房锅碗瓢盆的叮叮当当及女人孩子清脆的笑声，把新年快乐祥和的气氛，粘上每一个人的脸膛上。

当大林带着弟妹，挤进那两间冷冰冰的巴掌大的平房，灰突突的屋内空气像结了冰，唯有头顶墙壁上粘贴的“见义勇为先进工作者”的奖状颇带几分生机。看着春林老汉消瘦的脸膛，以及那条打着石膏白花花的下肢，孩子们的眼睛像被闪电刺痛般难受。大林兄弟俩跪在老汉面前，摸着他那条残腿泣不成声，站在旁边的牡丹也眼圈泛起火焰的红，两条滚烫的热泪潸然而下。

爹!您老受苦了!

短短一句话，使得老汉老泪纵横，一双手脚愈发哆嗦得不成样子。

几人到家时日头已经偏西，一抹残阳把天边染成了对子红，与家家户户大门张贴的耀眼的红色春联，宛如一对娇羞的姐妹。春林家的老木门也被红红的春联打扮的花里胡哨。比平时多了几分妩媚。车子刚一停下，就见敞开的大门里跑出一个围着花围裙的女人。

女人上前几步拉开车门，两只白皙的大手扶着春林的手臂，再瞧竟然是秀兰。一对老人目光碰撞，干瘪的眼眶瞬间像被雨水浸泡般变得湿哒哒。后面跟来的还有文质彬彬抿着嘴笑而不答的教书匠，小山。

经秀兰婶子的一双巧手，各类碗碗碟碟花样繁多的年夜饭，像打扮入时的小媳妇儿，不一会儿就落落大方坐满了餐桌。

“爸，秀兰婶儿，以前是我这个老大光忙自己的事儿对你们关心不够，今天我代表弟弟妹妹表态，欢迎秀兰婶子来家里与我爸生活在一起。从今往后，你们的一切生活费用我全包了。”

大林站起身端着一杯酒，朝着老父和秀兰轻声说道。之后话锋一转又朝着秀兰目光真诚地说，“婶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兄妹的亲妈。您放心，我们也会把小山当做亲兄弟对待，咱们一家人以后相亲相爱在一起不分离。”坐在一旁的二林虽未说话，但泛红的眼圈儿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端起一杯酒轻声唤道，“婶子，从今往后我爸和这个家就让您受累了，我敬您一杯。”说罢，一口干了杯中酒。

秀兰听后面上一震，端着酒杯的手也微微颤抖。一旁的春林，则紧紧地把她的另一只手包裹在掌心里。

突然，牡丹从座位上站起赤着手来到秀兰面前。小山坐在母亲身边面膛紧促，直直地盯着她，生怕她对母亲有不轨之意。

“婶子，是我以前误会您了，总以为您是贪图我爸的退休金。我，我心胸狭隘比针鼻儿还小，大哥已经狠狠批评我了，您老不要和我一般见识，是我对不起您了。”牡丹红着脸站在秀兰面前说完这话，突然脊背一弯朝着她鞠了一躬。秀兰赶紧放下手里的杯子抓起她的小手，“你这孩子话说的严重了。婶子把这事儿都给忘了，以后你就是婶子的亲女儿。婶子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没生个女儿，以后我也是有女儿的人了。”说罢，她含着泪把牡丹抱在怀轻拍着。

一顿饭吃过，各种误会解除芥蒂说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如点燃的爆竹，瞬间在老房的上空炸裂。震动着老屋上空每一根房橼的身体颤抖不止。彼时的老屋又像个讨了糖果的孩子，咧着嘴儿在除夕夜里绽放着甜甜的笑容。

新春伊始，大林改头换面扎实得从基层做起。这段日子他也想明白了，做人要踏实做事儿要勤奋，不能偷奸耍滑好高骛远，更不能丢了做人的本色。成大事者除了靠学识，更要本分而行，一步一个脚印去追求自己想达到的目标。二林经历一番挫折，也想明白了。作为商人要想要长久经营，必须以诚信为本。以损害他人利益为目的的一切投机取巧的商业投资，不仅不会长久 还会丢了客源，更会让自己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在商业竞争惨烈的时代，唯有诚信才会站稳脚跟；唯有诚信才能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悟透了这个道理，二林当即解除与一些不良商家的合作。重新斟酌选择一些口碑好质量硬的农资厂家合作，并签订严格正规的合作合同。各类手续虽然繁琐却一样不可少。随着门市的扩大，牡丹的老公也被二林请去店里帮着送货进货。牡丹空闲也会去二哥店里帮着卖卖货清点库存等。一年后，夫妻关系不仅有所缓解，丈夫好赌的行为也改了。重要的是，夫妻二人银行的积蓄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

转眼又要到除夕，天气预报说今夜有大雪要来。户外滴水成冰江河封冻，史上三十年以来最大的寒潮天气正在对世界万物发起进攻。而春林老汉家里却暖意融融，欢歌笑语顺着虚掩的门缝窜到院子。

寒冷总会过去，春天还会很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