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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瑶山秘境》(连载28)

长篇小说《瑶山秘境》(连载28)

作者: 尚東 | 来源:发表于2021-03-11 11:36 被阅读0次

28、盘王节

一场始料未及的变故,让郑慧文开始过上心性向内的生活。过去,哪怕一题不是太难写的作文作业,都会在微信上晒一把,注上“何处落笔、意如何显、尾作何收”,吃了一碗粉也会写上“本宫不思饭香,一碗酸辣粉打发”,然后配上自拍照片。如今感觉过去的那一切,是何等的矫情做作,那些生活的丝丝屡屡,放在朋友圈,关人家什么事呢?

村里人都说,俸世超妈妈多了一个女儿。的确,这个聪慧的女孩自觉地学会了农村生活的点点滴滴。郑慧文开始跟着俸世超妈妈做一切可以做的事情,关于家务的,关于农事的。而当俸世超妈妈有些病痛时,她会陪着俸妈妈一起到隔壁村的乡村医生那里拿药。她每天把家里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平时极少走到的边边角角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不同的是,原来都市生活形成的性情,让郑慧文与农村长大的孩子气质不一样。当她了解到这里也可以网购东西,只是货物只能寄到镇上的物流点时,她在网上淘了一些很素的服装,货到的时候,她就让大炮一有事到镇上时顺带捎回来。那些传统而又有时尚元素的设计新装,穿在她身上,让站在农田里的她清新脱俗。

一个从小在城市长大的女孩,过去的生活习惯,开始被雨水和泥土中和。

一天,郑慧文跟着俸妈妈干完活,从地里往家回的路上,看到路边堆着一些人家丢弃的坛坛罐罐,郑慧文说:“阿姨,你等一下。”她让俸妈妈把背篓放下,把这几个罐子装进去,甚至连破的有缺口的也放进去。有一个大的装不进背蒌,她就自己抱着走。

俸妈妈说,这些破罐子拿回去干嘛。

郑慧文说,我有用。

回到家,郑慧文把这些罐子刷洗得干干净净。她又央求俸爸爸,用电钻把这些罐子的底部钻几个小孔。

俸爸爸搞不清楚小姑娘要弄这些罐子干什么,但看她那么执意,也乐意配合。他拿出电钻,按照小郑姑娘的要求,在那些罐子底部,“吱吱吱”钻出一些小洞来。

第二天,俸爸爸俸妈妈看到郑慧文自己背着背篓,拿着一把小锄头出去了。回来时,背篓里装着花花草草,还有一棵小松树。

一放下背篓,郑慧文又挑着一担簸箕拿着一个铲子出去了。不一会儿,她颠颠擅擅地挑着一些泥回来。她用铲子铲着泥土放进那些坛坛罐罐里,把背回来的月季、野菊花、刺莓种进去,然后把那棵小松树种在最大的罐子里。她又找了一把剪刀,左瞄右看,将这些小植物进行一翻修剪。弄完这些,她分别将这些植物放在院子的不同地方,包括一个矮墙上。

坐在竹椅上抽着杆烟的俸爸爸,感觉院子突然十分不一样起来,明明就坐在同样的地方,翘着二郎腿抽烟,就这么望过去,有了这些植物,心里就比以前舒坦许多。真没想到,几个破罐种一些野花野草,就这么一摆放,完全另一种感觉。俸爸爸心想,活了大半辈子,每天为着生计跑上忙下,从来就没想到做一些不是为柴米却也让自己舒坦起来的事,而这样的事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点点改变。

“等一会我去另外挖一棵松树回来。”俸爸爸吐着烟说。

“怎么啦?这一棵不好看吗?”郑慧文有些失望。

“好看。只是你挖的这棵小松树时,根部没有带泥,活不了。”

“活不了?”

“是的,松树不像别的树,它一旦移动了,就不大容易成活。”说完,俸爸爸拿着锄头、铲子和一些绳子,背着背篓就出去了。

不到一个时辰,俸爸爸背着一棵小松树回来。郑慧文看到,那棵松树的根部用绳子绑着一大坨泥,几乎没让松树根部和泥土有松动过的痕迹。他把原来郑慧文种的那种小松树拔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绑着泥的这一棵重新种上,细心地培上土。

俸妈妈看到粗犷的丈夫第一次这么小心谨慎地在一个罐里种上一棵树。

农历十月中旬,俸世超的老家已经有些寒风萧瑟了,不过,橙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以及村民未及时收完的红、黄、白相间的药菊花,倒也让乡村依然色彩斑斓。

当俸世超、周鸿、蔡兴阳、常亦佳、奉雨淇、卢梓楠、张子末等一行人走进俸世超老家院子时,大家都惊讶了。这个院子,原来不平整的地方,被处理平整了,有缺损的地方,被补齐了,过道那些老掉牙的白炽灯,被竹制的鸟笼挂灯所代替,那些花草盆艺放置得恰到好处,就连过道楼沿下的燕子窝的下方,都让吊上一块漂亮的挡板,以挡接燕子的粪便残渣,不让落到地上污了地板。

“哇!我宁愿住这样的地方,也不愿意住五星级宾馆!”奉雨淇首先喊起来。

“这里哪有宾馆给你住呀!”常亦佳佯踢了一下奉雨淇说。

“你看,那窗台上那盆兰花,乍一看过去,就给人一种禅意般的宁静感。”卢梓楠指着一个窗台上的一个破罐种的一棵兰花说。

周鸿看到这些,心中一亮,他有意识地望向卢梓楠,卢梓楠会意地点点头。自从上次爬山顶,与俸世超的一翻对话,周鸿回到广州之后,进行了思路调理,又有了新想法。这次来,他们就是再进行考察。

“这些呀都是慧文姑娘弄的。这鸟笼灯是慧文姑娘在网上买的,以前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叫网上买东西。那天阿超他爸从山上挖了好多兰花回来,说都种上,茂盛一些,但慧文姑娘说,那里只放一小株就可以了。还有这些水泥花盆,都是慧文姑娘教阿超他爸弄的。”见大家高兴,俸世超妈妈也兴奋地指这指那地介绍着。看得出来,俸妈妈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而村里人又有人说是准儿媳——是喜欢得不得了,心里美滋滋的,这会终于有机会把这份欢喜满脸地洋溢出来。

俸世超爸爸自从种了那棵松树之后,每次出去干活,只要见到合适的树根呀、花呀,都会带回来,和郑慧文一起种上。郑慧文在网上看到用水泥做花盆的介绍文章,就让俸爸爸照着样做,然后种植了各式各样的盆景植物,并把这些摆到了村庄里的好些角落。听说大伙要在这个时节来,郑慧文特意跟俸世超爸爸将院子和各个房间都做了细部的小修小补和修饰,并做了彻底的清洁,对于女孩住的房间,她还精心进行了一翻布置。

大家看到这时的郑慧文,在这里待上几个月的郑慧文,脸上没有了原来的那些虚浮白,肤色质地很好,一身直筒的素布连衣裙,裙摆上一朵小花,婷婷站在这个古朴而又充满生机的院子里,抢眼却不招摇。

奉雨淇见到眼前的郑慧文,心底对俸世超的想法突然收敛了很多。此时的郑慧文完全没有了在学校时的那种娇气,一股超脱恬淡的气质,似乎已经坐定成了这个家族的主人。

大家分了房间分别去放行李,俸世超趁这个机会,拉了郑慧文走出村庄。

“谢谢你,慧文。”

“谢什么,我还得谢谢你,谢谢你父母收留了我,我在这里已经习惯了,我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家庭的一个成员。”

“你不仅把我家的整理得更美了,还把我父母的面貌也改变了。”

“我有那么伟大吗?”

“我父母以前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次回来我感觉他们真的是变了样。”

“这阵子在这里生活,我也感觉到了,这里的村民,都是朴朴实实地付出,为了生活,为了儿女,特别是有孩子上学的家庭,就必须很艰难地去挣钱供孩子读书,他们哪有工夫想别的。”

“嗯,这也是生活所迫。不过,他们还是缺乏你所带来的那些新的东西。”

“我什么也没带来呀,所有的花花草草都是这里原产的。”

“你呀,你带来的是这个。”俸世超用手指点了点郑慧文的头。

郑慧文只笑不语。

“对了,慧文,这次雨淇也来了,是参加武术展示的……”

“你之前都说过了,没关系了。”

“是村委会让邀请我们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得知我们曾经表演过那段武术。”

“嗯,我说了,你不需要解释了,你不要紧张。就算你们在一起了,我也不拦你们的。”

郑慧文说这话,好像跟刚才说的“把自己当成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矛盾了,但其实在她心里并不矛盾。经历这段时间的沉淀,她在这里待着,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俸世超父母儿媳的想法,她就只是单纯地想待在这里。对于俸世超,她心里是有他,但却没有过去那种强烈的依赖感和迷恋感,即便他跟了别人,她也不会要死要活。她自己都惊讶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淡淡的心态。

俸世超最近与奉雨淇的练习过程中,奉雨淇总是借机会表达她的爱意,俸世超几次都明确表示,他们只能是朋友关系,不谈感情,说他心里有郑慧文,可奉雨淇执意说,没关系,只要你们还没结婚,大家都有机会竞争。所以,这次奉雨淇过来,俸世超心里总是有些不安的,怕弄出不愉快的事来。

但没想到,郑慧文这会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有些慌乱。

“我心里只有你……”

“嗯。”

郑慧文换着俸世超的手臂,将头靠他肩上。

俸世超看不懂郑慧文的心思。

农历的十月十五,盘王节如期隆重举行。

盘王节主会场设在村庄松树风水林的田地里,已经收割过的稻田就是天然的大型活动场地,村民们早在一周前就在田里用木头、木板、松枝等搭起一个二十八米长、十三米宽的舞台。舞台的正中央靠背景墙处,桌子上摆着高大纸、竹做的房子黄坛,中间是盘王塑像,旁边还有一个令公菩萨像,神像前有猪头、牛头和上了各种颜色的粑粑等祭品。

舞台下方的田地里,除了第一排摆放了桌椅,其他只是用石灰在田里划了演员站队区群众观看区域。在通往舞台的道路,穿着盛装的瑶人们分别站在路两旁,他们分成不同的组队依次排列,龙狮锣鼓队,吹笙挞鼓队,番旗队,花伞队,篓子、箩筐队,米筛、簸箕队,背篓队,犁耙队,武术队,牛角队,狩猎队,捕鱼队,形成了延绵数公里的迎宾队伍,被邀请的客人及自发来看热闹的群众从队伍中间前往舞台,人们有的拿着相机,有的拿着手机,拼命地拍照,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开幕时辰到之前,迎宾队伍听从几个配带着工作人员牌子的领队的指挥,依次回到舞台下方的画有方框的站位中,群众也被人指挥着站入相应的区域,整个场面人多而总体有序。

随着主持人开始主持说话,通过功放设备扩大出来的声音,喧闹的场面很快得到控制,台上台下开始安静了下来。

照例,开幕式的开始都是头头脑脑致词,但凡这样的环节,起初是很安静的,可一旦时间一长,下面就开始骚动了。

当主持人说,接下来进行的是“挂箓还愿,祭祀千神”时,台下安静了许多,人们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

只见两个穿着瑶服的男子抬着一个黑色的箱子走上台,放在台中央的一个桌子上,他们俩退下台之后,四个穿着道服的师公每人手执竹卦,他们轮番打卦,直到其中一人打出阳卦,这人才收起竹卦,虔诚地打开黑箱子,拿出原本卷起来的神箓,与另外那人一道,一点一点展示开来。他们嘴里唱着: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上黄坛。

开得公爷一部箓,原是开山立宅兵。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上黄坛。

开得公爷一部箓,原是为家为口兵。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上厅头,

打开公爷一部箓,原是为妻为眷兵。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上厅头,

打开公爷一部箓,原是为男为女兵。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上中厅,

打开公爷一部箓,原是为财为富兵。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上中厅,

打开公爷一部箓,原是为耕为种兵。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下黄坛。

开得公爷一部箓,原是安家镇宅兵。

红旗召下开箓先师到,三花六礼下中厅,

打开公爷一部箓,原是祖代侍奉兵。

睡到五更钟鼓响,坛前钟鼓自虚惊,

锣鼓齐鸣角不响,坛前兵马乱纷纷。

夜静人稀鸡报晓,庭前彩旗动纷纷,

子丑二时郎开箓,正是师男开箓时。

腾云驾雾神圣到,坛前兵马亦来齐,

闻我古时郎开箓,千兵万马赴坛场。

开箓时候到,天连地涌驾云车,

吉日良时郎开箓,垂云驾雾降良缘。

随着神箓的展开,其他两位年纪较长的师公,一个一手执黄旗一手拿铃铛,另一个手执龙头铜杖,在台上舞蹈着,嘴里念念有词:

狗王当初有出处,当初出世在东江,

住在东江东路口,皇王差我守门楼。

不觉赤帝来争殿,皇王挂榜在厅头,

挂榜三朝无人领,狗王舍命便来收。

不怕深塘深万丈,狗王舍命下水游,

咬得赤头在口上,翻身下水便回头。

皇帝见进真欢喜,便将圣女与狗王,

却被诸官来作计,抬将圣女外出游。

狗王看见无日了,两眼双双泪流流,

唯有蚊虫依我曰,奶行三步转回头。

圣女回头对娘曰,当初开口是真言,

他亦有心来助国,我应有心报他恩。

皇王听得圣女言,便将圣女出泥州,

泥州垌里起大屋,差军砍木起娘楼。

唯有泥州风水好,一朝生下七个王。

圣女差人依爷曰:我今无事亦平安。

国母听得便欢喜,差人栏上捉猪羊。

国母起车来恭贺,看见处甥七个王,

外婆便说安名姓,立姓安名是吾王。

大哥姓盘二姓俸,三哥姓沈四娃包,

唯有五哥年经小,立姓安名便姓罗。

狗王朝朝云赶猎,入山赶猎养儿孙。

住在泥州年月久,再行移出住坡州。

住在盐田罗口垌,罗口垌里起高楼。

坡州盐田多处猎,狗王赶猎养儿孙。

唯有坡州田地狭,如今移出住扶灵。

狗王朝朝云赶猎,一心赶猎养儿孙。

赶到扶灵扶木脚,扶灵石壁是羊巢。

赶起灵羊随路走,木蔸挂倒我裤头,

挂倒裤头不得脱,灵羊撞死在木蔸。

狗王朝朝云赶猎,朝朝赶猎夜里归,

唯有今朝云赶猎,连去七朝不见回。

不知上山逢着虎,不知下水着精游?

盘王兄弟齐邀伴,入山寻着我爷回。

寻到扶灵扶木界,寻到扶灵扶木头。

放起灵羊随路走,引出爷身在木蔸。

我爷当初被木害,灵羊撞死在木蔸。

抬得爷归安葬了,翻身破木报冤仇。

大哥砍起长侯鼓,二哥砍只报冤仇。

三哥砍只做拍板,四哥砍只做琵琶。

唯有五哥年纪小,依同邀妹砍木头。

剥得羊皮来缦鼓,取得羊眼做鼓钉。

砍只长候不得响,一丢丢在泮泥塘。

唯有猪婆来挨鼓,猪婆挨鼓响声鸣。

一面上泥一面响,声声响出叫盘王。

上世祖公被木害,儿孙世代报冤仇。

子孙今日洪门会,请来会上领歌章。

受领歌章归阴去,马前参拜受炉香。

这段长长的歌章吟诵之时,早有准备的吹笙挞鼓队伍上台来,围成一个圆圈,跳起了古老而奇特的舞蹈。

一段吹笙挞鼓舞之后,年长师公又念到:

修因有感,酬愿无虚,众诚咸臻百福,合境男清女吉,老安少怀,四时清吉,八节平安,人有善愿,天庇佑之。求寿寿增,南极求嗣,玉燕投胎,求少易养成人,求耕三栏兴旺,求财利息加添,凡在光中总福,其求一诚有感,万福攸同。

念完,台人众人结束祭祀仪式退场。

紧接着,是傩面舞蹈、踩真刀、喷真火民间技术表演。

在后台候场的俸世超,走到从刚从台上退场的一位年纪最长的师公旁边,叫一声:“将老叔公好!”

“小伙子,阿超是吧,我记得你,你也回来了?”蒋老叔公也打着招呼。

“蒋老叔公,你累着了吧?”俸世超拿个塑料方凳给蒋老叔公坐。

“不碍事,这点活还顶得了。”蒋老叔公坐下来,掏出烟来点了。

“每次大祭,都是靠你镇台。”

“唉,年轻人呀,你看台下热热闹闹、个个手里举着手机的人们,他们又有几个人知道,我们刚才念的这些经文的意思和意图?过去呀,这个祭祀过程,是十分神圣的,都是在庙里进行,庙里庙外的人都万分虔诚,一片肃穆,我们真正从心底纪念我们的祖先,敬畏神灵。现在呀,人们只知道看热闹了。”

“嗯,蒋老叔公,你说得对。现在的人有几个懂得祭祀的真正内涵。蒋老叔公,祭祀活动近几年才又兴起,中断了几十年了吧?”

“唉,说来就话长了。以前的十月庙祭祀,从古代传下来,都是家族式的组织,或者几个家族群一起进行的,一到时节,大家自然就聚集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凑米粮凑钱物,然后办得有条有理。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就是破四旧、立四新嘛,这里的四十八个寺庙三十六个庵,全部被拆除了,高大的菩萨被推去烧了,寺庙的墙砖被拉去盖大队部的房子和修水电站了,搞大生产嘛。那个令公菩萨还是我父亲偷偷地抱着藏到老屋楼上的黑墙里,才保存了下来。还有那个梅山图,也被拿生产队的人剪成几段,用来擦洗拖拉机,也是我父亲偷偷卷了一段藏在猪栏顶上的鸡笼窝里才留了下来。祭祀祖先的活动都成了牛鬼蛇神,谁还敢呀。后来呀,就分田到户嘛,大家各自顾各自的生活。一直到八十年代,我们几个老骨头还是想着老祖宗呀,就商量凑钱,修复了几个寺庙,自己在时节里拜拜老祖宗。再后来呢,上面的什么瑶族协会呀,就组织了一届盘王节,这样才慢慢恢复了祭祀活动。其实呀,过去没有盘王节,我们不叫盘王节,也没有专门祭祀盘王的活动。”

俸世超听得眼睛大瞪:没有盘王节?不专门祭祀盘王?没听错吧?刚才师公吟诵经文中不是有讲到狗王吗?狗王不就是传说中的瑶族祖先盘王吗?如果这里史上没有专门祭祀盘王的节日,那自己一直以来在找的千家峒,与这里岂不是没有半毛钱关系?那这一支瑶族与传说中的千家峒瑶族又有什么关系呢?

俸世超越想越不是滋味,甚至是十分沮丧。

“阿超,该我们上场了!”刚才一直在舞台侧面看舞台上表演的奉雨淇跑过来推了一把俸世超。

“噢。”俸世超机械地应了一声,连招呼都忘记跟蒋老叔公打,便木讷地跟着奉雨淇走到台边。

主持人报完幕,俸世超和奉雨淇上台,他们抱拳施礼后,两人按照排练的套路对打起来。此刻的俸世超,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激情,头脑还一直想着刚才蒋老叔公的话,手上脚下根本没有利索的干劲。奉雨淇明显感觉不对劲,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这会突然变得软塌无力、心不在焉的。在“三姑打棍”那个环节,奉雨淇朝俸世超脑袋当头打下那一棍,俸世超歪头举棍横挡是挡住了,但还是打在他握棍的一个手指边上,俸世超一阵剧痛,他这才有些清醒的意思,注意力集中了一些。而奉雨淇心里很气,但也心痛,很无奈地放慢了节奏和力度。这次的表演与上次的武林大会不一样,上次全是武林高手,他们都会看门道,而这里除了几个当地拳师,其他人全是吃瓜群众,根本看不出破绽,尽管他们的对打显得有些迟滞,但观众还是觉得十分过瘾,他们掌声雷动,欢呼不己。主持人在旁白解说,说这是两个在校的大学生,美女来自湖南,帅哥是当地人,湘桂功夫传人的对弈,把梅山功夫发扬光大,云云,这解说让观众更有兴趣,频频举着手机拍照。

一轮刀光剑影,走下台来的俸世超和奉雨淇大汗淋淋。一些摄影爱好者拿着长枪短炮跟到后台来拍他们俩人。

俸世超甩甩那还在隐隐作痛的手指,径直往刚才蒋老叔公坐的位置走去,然而这时已经不见蒋老叔公身影,他着急地问问了别的师公,说不知道,他目光仔细地扫视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并没有收获。他开始在人群里里外外地找,逢见到熟人就问,后来一个长兄说看到蒋老叔公往他住的村子走去,可能回去了。

俸世超心里有太多的疑问了,觉得一刻也停不了,必须找蒋老叔公问个究竟。他跟蔡兴阳一阵耳语,说有事先离开,一会活动结束,让他带着周鸿等人回去。

奉雨淇莫名其妙地看着俸世超匆匆地挤出了人群。

俸世超一路小跑,把那边热闹一古脑丢在身后,急忙跑到蒋老叔公家。蒋老叔公家里只有他那满头白发、行动已经不是很利索的老婆在家,俸世超很礼貌地问了阿婆,阿婆告诉他蒋老叔公刚才拿了香纸,去白马将军庙去上香去了。

俸世超随即又急急赶往往白马将军庙。

白马将军庙说是庙,其实现在只有一个亭。俸世超听老人说过,在古时候,白马将军庙是当地最大的寺庙,寺庙的菩萨有两层楼高,庙里雕龙刻云,高深莫测。特别让老人记忆深刻的是,在进入庙的门槛里侧,是两块可活动的大青石板,但凡人一进入庙里,必须踏上那石板,一踏上那石板,石板便活动起来,撬动左右两侧各一个目光凶恶手执剑和矛的守卫菩萨向进入庙门人的方向倾斜,那俩凶神恶煞似乎要将进来的人就地擒拿法办,所以凡是第一次来的人大都会被吓得半死。老人们说,进入那个庙,必须心怀神圣的虔诚之心,才会心安理得,才会坦然,一般那些心怀鬼胎的人进入都会腿打哆嗦。寺庙的右侧半山腰有一个山洞,洞里也供奉着菩萨,洞口有一个六角亭,六角亭前是一个三十二级青石台阶通向山脚。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寺庙所有建筑都被拆了,菩萨像也被推去烧了。到了八十年代,当地村民自发捐助,只恢复了那个六角亭。所以现在所说的白马将军庙,就是那个有石阶通向山腰的亭子了。

当俸世超赶到白马将军庙时,发现山脚有一辆满身都是铁锈、只有坐包铮亮的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车。他沿着台阶跑上去,只见庙里就蒋老叔公一个人,身上还穿着刚才在舞台活动现场祭祀时的道服。他佝偻着身子,先燃了一对红色的蜡烛插上,接着点了一把香,双手捧着香,朝着神坛里的菩萨像鞠了三个躬,再将香小心地插上。接着,他蹲下身子,在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一摞凿着整齐铜钱眼的粗冥钱,一张张地把钱纸开分出来,慢慢地点然烧了。

俸世超远远地在旁边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安静地做着这一切,刚才在那喧闹的活动现场,老人的祭祀会让人感觉有些滑稽,而此刻,这位身躯枯瘦的老人仿佛从古代穿越而来,旁若无人虔诚地点香燃纸,尽管孤零得有些窒息,但却也让人感觉到一种气定与厚重。活动现场那边的无限叫嚣原来只是浮在眼前和耳边,而这里的寂静却让人心起波澜。

“蒋老叔公好!”俸世超等蒋老叔公忙完手上活,这才走上前去。

“我说小伙子你不在那边看热闹,一个人跑来这干什么?”蒋老叔公看到俸世超跟过来,十分惊讶地问。

“蒋老叔公,我有些问题,心里蹩不住,所以就来找您了。”

“来吧,小伙子。”看着俸世超一脸诚意,蒋老叔公坐到了亭子里的长条凳上。

“蒋老叔公,刚才在活动现场那边,您说我们这里过去没有盘王节,也没有专门祭祀盘王的活动,可是我明明听到你的经文里还是讲到盘王的故事呀?”

“我们这里的祭祀活动,过去叫许愿仪式,一年中最重要的有四次,分别是三月三的许愿仪式,六月六的暖愿仪式,八月十五的申愿仪式,十月十五的还愿仪式。四次许愿活动,最热闹的是六月六,我们叫白马庙会,也叫六月庙会,这个庙会就在这里举行。可惜了,白马庙被毁了,这可是我们这里四十八个庙宇中规模最大的一个。”蒋老叔公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一年中最重要的四次祭祀活动,没有叫盘王节的。现在这个时节的庙会,过去叫十月庙,是进行还愿仪式的祭祀活动,这个还愿仪式是在今天举办活动那个村的山脚一个叫做天祠庙的地方举行,那个庙现在也没有了。刚才你说我们的祭祀经文中提到盘王,确实是有盘王,在过去祭祀经文中,也一直有提到盘王的篇章,但是没有专门拎出来单独祭祀的,过去的十月庙祭祀,祭祀的神祗有很多,盘王只是其中的一个。这个盘王节呀,是解放后,全国很多瑶族地区,根据千家峒传说,各地也约定俗成把盘王尊崇为共同的祖先,因此各地就在原来的十月十五祭祀的基础上而设立了盘王节。既然是叫盘王节,那这个还愿仪式中我们就必须把盘王出世章经给突显了出来。”

俸世超似乎明白了一些,但他并没有出声打断蒋老叔公的述说。

“政府允许我们重新开始祭祀活动,我们已经是很感激了。说是盘王节也好,十月庙也罢,总算也让我们合法地祭祀怀念老祖宗了。你说,如果连老祖宗都不要了,这还算什么?不过,现在盘王节上的祭祀仪式,只是节选部分,作为表演性质的一些展示,真正要做仪式,可没有这样简单的,那是特别神圣、特别隆重的,比如这个白马庙会,祭祀仪式要三天三夜,十几个步骤,分什么开坛呀、起水架桥呀、降功曹请圣呀、迎神呀、请清筵呀、请伏羲、请白马将军、请李王将军神呀、请女娲、请三姑女神呀、设浊筵呀、祭三皇五帝呀、祭九天门下呀、送圣呀,等等等等,严密得很。”

蒋老叔公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俸世超却听得云里雾里。

“这些祭祀,它的主要作用是什么?”

“拜祭老祖宗呀,求神祈福呀。还有呀,来,小伙子,我带你看一样东西。”蒋老叔公站起身来,向亭子右侧的山岩边走去,俸世超满心好奇地跟上。

在山岩边上的一丛草丛里,立着几块石碑,这些石碑残破不堪,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由于风蚀得厉害,字迹已经斑驳不清。

蒋老叔公蹲下来,顺手扯了一些干草,在其中的一块碑上擦拭着。

俸世超跟着蹲下来,仔细地辩认上面的字迹,只见上面写道:

    立封禁裱:神山后龙,两排六众,舜寿始祖,历来原立开天白马二庙左右。后龙神山无?敢犯,不料客岁侵山,何兵秀不守王章,竟敢在左边擅动山,打石烧灰。况且龙脉不现,实属痛恨。登时众等持牌封号至今,本旱以来,六姓集议修整,辕门?钻石墙,命匠勒石。复又何兵秀等恃强阻众,是以众等不服,即伸猺月地老,大彰公论,而秀等知情畏圣,以后不敢再行。两排众等勒碑封禁左边,封至翅龙庵佛田为止,右边佛田石?直为界。众等封禁嗣后,各村居民人等,永远不得擅助神山。仍蹈前辙如有?法之徒,胆敢左右违乱后龙神山,打石烧灰,协同庙官究治,不徇情私放,毋违封禁切记矣!

    猺目地老:俸永创、俸国宏、俸腾创:首士:俸兵?、俸永?、俸太?、俸腾?、蒋君武、蒋瑞龙、何加连、何兴远、何兴禄、杨如责、杨荣贵、盘羲?。

同治九年庚午岁冬月日六姓众等封禁。

看着俸世超一脸疑惑的样子,蒋老叔公解释说:“这块石碑,记载了同治九年的时候,有个叫何兵秀的人,在这片山打石烧灰,侵犯其他五姓人的利益,他们联合起来制止何兵秀动山开石,但何兵秀十分蛮狠,不听劝阻。后来其他五姓人请来猺月地老,即当时的师公,主持公道,师公到庙里做了场法事,才知道当时连年干旱,是因何兵秀打石烧灰,擅自动了龙神山脉,何兵秀听到是惊动了龙脉,胆颤心惊,这才服了众人,不再打石烧灰。”

俸世超知道,这里的“猺”,就是现在的“瑶”,那是新中国成立后,中央提出为加强民族团结,禁止民族间的歧视与侮辱称谓,当时狗爪边的“猺”,是“动物”,后来改为单人产旁的“傜”,为人了,再后来国家进行民族识别后,改为王字旁的“瑶”,变成玉了,成为宝了,体现了褒意,之后这个民族的称谓就一直沿用“瑶”字了。

通过蒋老叔公这么通俗地一解释,俸世超明白了碑文的大意。

“所以说,你问我说,祭祀活动的意义,我用经文里的话,就是为了‘气归天象,天星顺照,日月也明,君臣有义,夫妇有情,胜朝有道,国泰民安’。”

俸世超心想,开山打石烧石灰,这与天气干旱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的事,这不是愚弄人们吗?

蒋老叔公似乎看出了俸世超的心思,他说:“过去这里是个封闭的地方,官府除了来收税,其他的事也少来管,这里村民安事,主要是靠师公来主持,师公可以解决人们生活的很多疑难杂症,他们也通过自己的威望来化解纠纷矛盾,师公有师公的办法,也许你会认为那是在吓唬人,但他都是在想方设法来让村民们和睦相处。”

俸世超点点头,心想,不用法杖,也不用暴力,就能安民治世,也许这也是当时最好的选择。看起来这是一种思想的桎梏,然而在那个族群自治的时代,总也有不服众管的牛人,对于这类人,如果不能从精神上予以威震,那一定是会称霸一方,扰得四方不得安宁。

“过去有过去的办法,有信仰,有敬畏,有法则。当下也当下的信仰,有当下的法则。现在的人们,就得在现在的法则下生存,违反了都将受到惩罚,偷盗、杀人、放火、贪官污吏被判刑坐牢,那是信仰出了问题,信仰突破了社会法则受到的惩罚。”

违法乱纪,我们只是知道违反了规则,而老师公看到的,是信仰问题,俸世超并不理解老师公的意思。

“偷盗、杀人、放火,显然的事我们不说它。我们说贪官污吏,他们在现行的体制里任职,却又不信仰这个体制的规则,必然会出事。如果他不信仰这个体制规则,那他出来好了,堂堂正正赚多少钱,没人管他。根子出在这。”蒋老师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站起身来踱步到亭子,坐回凳子上。

原以为蒋老师公只会守着那些发黄的经书,没想到他是与时俱进的。俸世超这才意识到,过去那些隆重的祭祀活动、神圣的仪式感,既是祭祀祖先,更是教化于人,在于塑造人的信仰,让人们在那样的社会中坚守规则,社泰民安。

俸世超跟着走回亭子坐下,不由想到一个问题,他问:“蒋老师公,我们的祭祀中,请神趋鬼的,真有神鬼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的修行还没到一定的高度,我还无法进入到那个界。但我们现在还没有明了的方法证明的东西,并不代表没有。现在这些小众的教经已经被边缘到灭迹的地步,随着最后几名师公的去世,也就不复存在了,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人们会像挖宝藏一样来研究这些东西。”说着,蒋老师公眼里是伤感的目光。

“可人们不敢……”俸世超脱口而出,又立马刹住车了,他后悔说出这话。

蒋老师公知道俸世超所指的意思。相传做师公的,都是家有不幸,而蒋老师公恰恰也是这样,他两个儿子,一个三十五岁时车祸身亡,一个十几岁时患疾成瘸子。

蒋老师公吧咋着香烟,没理会俸世超说的半句话。

俸世超心思回到自己最关注的事情上来,说:“叔公,您认为,我们这里有可能是千家峒吗?”

“怎么可能?我们祖先是从千家峒迁来的,这里怎么可能是千家峒?”蒋老叔公站起身来,边说边走向亭子边沿上,似乎不愿意谈论此事。

其实俸世超从刚才蒋老叔公说种种还原仪式的情景就应该知道,这里的祖先对千家峒的概念,那是远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他明明知道这个结果,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师公能透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不过,他还是失望了。

“几百年来,瑶族人都在找千家峒,找不到罗。回家了!”蒋老叔公一边说,一边扬着手,佝偻的身子却也脚下生风,疾步走到山下,推着那辆跟他一样年老的自行车,居然很敏捷地跨上骑走了。

怅然若失的俸世超踱着步子走下台阶,走到山下。

俸世超想着心思,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庄进村叉道,他抬头不经意看到村庄对面大石山上半山腰岩洞的庙宇,他突然想起这次回来的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到那个庙里看看,他看看这会时间还早,便他决定一个人去探个究竟。

俸世超走进通往庙宇的小道,过了一座横在大石山上水泥桥,再沿山崖小道往上爬,穿过一个圆形的外门,再往上走十几级台阶,便到了那个庙的门前。

这个庙建立在一个庞大的岩洞里,庙前只有不到两米见宽的场地,再往外就是山岩绝壁,绝壁之下一条湍急的河流冲刷着。

俸世超抬头看到,拱形的庙门上一块连在墙里的弧形匾上写着“月岩庵”三个字,门上一幅对联,写着:“岩聲澈肺腑龍吟鳥眇洗愁心,月影照窗前虎哨猿啼驚巫夢”。

准确地说,这是个庵,俸世超心想。

这个庵是一个只有一个开间的简单的硬山式房子,里面供奉着观音菩萨。

俸世超站在庵门前,举目向前方望去,望见村庄后面的连绵山脉,他极目寻找那次与三叔穿越一个山洞、打死一条巨蟒之后出来看到的那个石头,果真,这里正是直对着的山脉半山腰上突出的那块石头,从这里看过去,那只是一个点了,如果不仔细辨认,都不会注意得到那个点。

俸世超有点兴奋。

他回过头来观察庵堂周边情况,他发现房子右边靠岩洞壁一侧有几块石碑,他走过去,蹲下来,仔细辨认上面的文字,一块碑上记载说该庵始建于康熙三十五年,另一块写着民国六年重修。最新的一块记载着六十年代文革时期被毁,一九九六年重修。

俸世超企图再找年代更久的记录,但除这三块石碑外,没有别的发现。

千家峒传说,瑶民离开的时间是元朝大德九年,离开前在一个叫处于半山洞里的平石庙里商议,并将六尊菩萨铜像埋于庙里的石板下,庙有个石童子,以为记号。而这里记载这个庵最早是建于康熙年间,并没有描述当时也是重修。也就说,从元朝到明朝,一直到康熙三十五年,这里只是一个山洞,没有庙也没有庵。这里庙前只是绝壁,再往下就是一条河。对面远山那个石头,仅仅是偶然巧合而已?

俸世超又陷入失望的情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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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长篇小说《瑶山秘境》(连载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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