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最初,我们从头开始
还在学校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有一阵子高杉读了很多书。以他当时的年纪来看,到底能理解多少不作深究,但影响总是有的。扯远点可以探讨这对他多年后那乖戾性格的养成起了多少间接作用,说近的就是看到了在自己所处的世界之外,形形色色的各种人事。
如果说因为性格决定命运,那么乐观的人就注定一生平坦无风无浪,而悲观的人就会在无数沟壑中跌跌撞撞直到再也站不起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有的人可以做到无论怎样的险境歧途,都一副啊哈哈哈的样子笑得连旁人都以为那算不得什么,这也是种本事。
比如坂本辰马。
说坂本是零脑壳星人什么的,那时的高杉确实是这么相信着的。
很多年后,高杉发现坂本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不说。
他用笑声掩盖掉自然滋生出的一切消极情绪,张大嘴把它们一并吞进去。自己体味一番后,拣出最细微轻柔的那一层,转为看似无关的一些话,作为对旁人的回应。
高杉意识到这些,是在战时的某个晚上,从江户城中传来几个同伴的死讯。包括曾经的老师。
他站在旷野中,面朝来时的方向看了整整一夜。
坂本是半夜醒来后找过来的。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起吹着夜晚冰凉的风。
快到昼夜交替的时候,月亮的清辉依然满满洒在地面上,而草叶边缘已悄然起了晨露。
坂本突然轻声说:“看,像不像掉下来还没灭掉的烟火。”
语气里没有丝毫笑意。
高杉很自然地低头,想起曾经在花火大会上热闹簇拥的人群,不知道心中的悲凉与温暖到底哪个更多。
就像高杉到最后都没明白,坂本要去环游宇宙的决定,到底是单纯理想的达成,还是又一次温柔安慰。
2 一些游戏只在年少时才觉得有趣
在银时鼓鼓的腮帮再也掩盖不了他蛀牙的悲哀时,高杉开始沉迷于一个简单的游戏,并乐此不疲。
将双手背在身后,抬头看着那张鼓起一边没精打采的脸,笑容满面:“把手给我。”
递过去的东西往往被捏得带上点汗,粘了甜香,渗入两人的掌纹。
“这个你到底放了多久啊?有点化了。”
游戏的名字:把手给我,把糖给你。
它在什么时候演变成一种名为“把手给我,把你推倒”的互动行为具体已不可考,唯一明确的是“把手给我”四个字几乎贯穿了他们的少年及青年时代。
掌心的纹路一道道加深,延展的范围逐步拓开。浸入掌中的彼此的汗,也更为密集厚重。
“喂喂高杉君,你手扣那么紧会不会留下印子啊?你掌纹那么乱别人会以为我刺青失败很丢脸的,如果到死都消不掉会变成转世后的胎记吧,我不想丢脸丢到下辈子去啊。就算不留印也会痛的,你放松点。喂喂我说,你怎么越来越紧了?恩……你真有那么痛?”
事后没多久他们曾对银时的这番话进行过唯物倾向的辨证讨论。内容只有一句话,发言者为高杉晋助。
“切,人死了不都成了一捧灰,拿什么给你留到下辈子?”
很快这句话就得到了充分验证。在战火中灰飞烟灭的青涩灵魂灼痛了生者的眼。
那种从眼窝深凿进去刺入脑内,像要生生拖拽出什么的疼痛,高杉至今难忘。手一抚上绷带边缘,痛觉神经的触发便顺着那白色条状物迅速缠绕至整个头脑。
应该,确实是拽出了什么,成了一个永远填不满的空洞,让此后的高杉再停不了手。
此后的银时和高杉。
当高杉在烟火映亮的璀璨夜空下站到银时身后,朝他耳边说:“把手给我。”银时已下意识地去拔刀。
3 当有一天信念也改变
如果说成长是对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背叛,那么桂是难得的例外。至少在高杉眼里,他从没变过。无论对自己名字近乎偏执的执着,还是对可爱事物发自内心的喜爱。
“假发,可以了,别缠太紧。”
“不是假发,是桂。”以白色绷带为轴小幅度绕圈的手停住,剪切固定,干净利落。
高杉拖过桂的手,按在自己覆上层层布料的眼窝,“记号。”
桂抽出手,将一旁的绷带药水整理入箱。他想了很久高杉那突兀的“记号”两字是什么意思,最后觉得可能就是说伤痕。然后又觉得这解释实在太表面太浅显太不值得深究。
桂在战后仍致力于攘夷是毫无悬念的结果。假设高杉选择了退出,他也会一个人接着继续,直到世界呈现出他想要的模样。认准了目标就一直坚持下去,这样活着的人其实很幸福。信念是能让人充满希望的东西,而桂的信念只用五个字就可以描述——日本的黎明。如果不去计较的话,每天都能看到。拥有触手可及的信念,何其有幸。当然桂所理解的那五个字远不止这么简单。
“假发,天亮了。你不是要看黎明?”有时高杉彻夜不回,桂便会在隔天清晨被他推醒。
烟味虽浓厚,仍掩不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可能因为大脑还在沉睡状态没有完全清醒,桂偶尔会忘了强调人名这一环节,直接跳到下一步——检查伤口,翻开药箱。
原以为这样的相处模式不会再有任何变动,但终究谁都敌不过时间。
或许在旁人看来桂依然是那个目标明确的攘夷志士,与之前没有任何不同。可对于高杉来说,默认了与天人与幕府共存这一状态的桂,已经对他的曾经进行了一次背叛。
在某些方面,比桂更为固执坚持的,是高杉自己。
4 如果只说一种意识,它在何时出现都不算晚
其实万斋并不一定完全了解高杉。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许算一件好事。高杉觉得当初他肯留在身边,很大一个原因是对自己的好奇。
他说,想听听高杉的灵魂会奏出怎样的旋律。
而万斋能给高杉的,是陪伴。
这多少让他们之间除了上下级之外,又添了层各取所需的关系。
直观来看的话,至少高杉偶尔在船内拨动三弦时,还有万斋在听。
“晋助,刚才弹的那段曲子,你有没有记谱?”
从能力判断,万斋是个很得力的手下,绝佳的武器。虽然他有时按自己想法擅自理解高杉指令的行为,作为武器来讲不够敬业。
只是高杉也从没指望过让万斋成为自己的傀儡。他在一开始就很清楚,自己和万斋实际上处于一种什么样的位置。
即便是陪伴,也不一定能永久。在好奇和兴趣驱使下的行为,一旦源动力被随时间累积的熟识程度磨灭,很容易就能终止。
当有一天万斋觉得高杉的旋律再无新意,他便会离开。带上欣赏完毕的满足,开始下一轮寻找与倾听。
那么在还有机会的时候,就要抓紧利用。
但他和万斋都忘了,谁都会有疲倦到负荷不了的时候。就算高杉的内心,仍有激流涌动从不肯平息。
肺疾和创伤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万斋觉得高杉最后只是累了。长期体能透支下的必然结果,没有什么好惊奇的。
高杉说:“我还是只能靠你。”
没有后续。万斋守在身边,看着他平静地停了呼吸。
那一刻,万斋觉得高杉的旋律他想一直听下去。也许因为中途停止所致的残缺带来的遗憾,也许因为高杉本身。
没有开头,也没有逐渐淡出的自然结尾,只有从中间截取的一个片段。每个音符,都是高潮。
由于高杉最后说的那句话并没有具体所指,于是万斋又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大致和往日的同伴有关。
对于高杉的过去,万斋从不主动过问,但并不表示他不知道那在高杉心中占有怎样的分量。
通知下消息是应该的,给个墓址也是应该的,万一到了清明想找个墓扫扫也好有个去处。如果有谁愿意的话。
没了高杉的鬼兵队不再成其为鬼兵队。随便余下的人爱怎么闹腾都好,与万斋已经无关了。
他心血来潮地想去见见高杉的旧时同伴。也许能找到些线索填补因时间差错失掉的前半段音韵。如果有可能,再推断出往后的延续轨迹。
CD机停止转动,“啪”一声弹开。碟片上一圈一圈的镭射光痕。
再过上些时日它们将变成清晰的划痕,让声音断续,让句不成句。
那时的万斋已经把该解决的事情处理完毕,独自待在船舱中拨弄琴弦。窗外是亘古不变的浩淼星空,辨不出哪颗比哪颗更亮一些。
这把三弦是高杉的。万斋觉得它用起来更顺手,弹出的曲调也最为顺耳。
已经不能顺利播放的CD摞起高高一叠,后来倒了,变成散乱一堆,无人来收。CD机被埋在里面,很久没用。
摘了耳机的万斋,依然戴着墨镜。
如果耳边曾响起过最能撞击心扉的旋律,别的所有,便不再那么动听。
5 假设偶尔降低要求也能和原本约等
桂是听到风声后自己去找万斋的。这多少让人有些惊讶,攘夷狗仔队除了娱乐八卦,有时也会对别的消息有着敏锐嗅觉。
“葬在长州,尊驾若是有意,在下去取详址记录。”
“多谢。”
整个过程进行得有条不紊,像是一次普通的情报交换。
极端来讲的话,桂是守着一具骸骨也能继续走下去的人。
所以他依然追逐着他所期望的黎明而去,只在青冢上留下一串脚印,两杯清酒,几株山樱。年年往复如此,见证光洁的石碑长出苔藓。
闲来无事或者躲避通缉的时候也会带壶酒去那儿坐上一段时间,墓地清净人少的好处在此时得到了充分发挥。
酒后真言也逐渐从“喂,你什么时候还我钱。”过度到“啊,天亮了。”
杯中残酒由于平衡不稳洒出几滴,湿了衣衫,留下一小片水渍。
记号。
桂曾想过,他一次次缠上的绷带算不算记号,他一回回涂抹的药水算不算记号。
药味带苦,弥散在晨日的清雾中,添了些许冷冽的香。
桂也曾想过,那些在整个江户睡醒前,被高杉推起来看到的黎明,或许也算不错。
绷带挟着药香盘旋,睡意伴着春寒褪去的安静黎明——
便是良辰,好时光。
6 关于灰的后续
一开始见到那个听力障碍者的时候,银时还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必须得打一场,心急地四下到处瞄。手里刚买来准备囤积的巧克力,该往哪藏?
等到东西藏起来架势也摆开了好一阵,都没见对方有点什么表示。银时耷拉下眼角,收好木刀,默默走到一边去扒拉塑料袋,又默默去推车。
“晋助葬在这里。”
经过他身边时听到这么一句。银时回头,看到递过来的一张纸条。
接过来后也没细看,举起手扬了扬,就算打过招呼,然后回家。
在把巧克力塞进橱物柜前,银时摸到留在角落里的几块糖。作为贫穷且需要养家糊口的中年大叔,节约是必须学会的首要美德。于是银时毫不犹豫地把它们放进嘴里。时间过久,表面已经化掉一些,有点粘手。
他顺手往开着的柜门上擦,然后关好柜子,躺回沙发看JUMP。
只是糖浆的粘腻程度比他想象的难搞。缠在手指上任他搓搓捏捏开开合合,最终取代了JUMP成为他今晚的首要娱乐。
游戏简单,但他玩得异常专心。终于不再觉得手上粘乎乎的时候,他想可能是习惯了。
手掌摊开,移近灯光,朝向眼睛。
光下的皮肤比平时通透,嵌在其中的掌纹是一条条红色的清晰线条。血做的颜料,像要穿透那些纹路渗出来。想起曾经嘲笑过谁掌纹乱,现在银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因为自己的也好不到哪去。
“阿银,电视上积了很厚一层灰,定春咬上去会中毒的阿鲁。你去擦一下吧。”
“灰那种东西擦了还会有的。适当舔灰对定春的身体有好处,你就让它用舌头当抹布吧。”
“定春,他把你当抹布阿鲁!咬死他!”
银时头顶着定春的牙,他依然觉得自己说的没错。灰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无孔不入,去了又来的。
即使只有那么一捧。
高杉死了,成了他所说的一捧灰,在银时心上浅浅蒙了一层,再散不去。
7 记录本身,从来都不够可靠
陆奥进来的时候坂本正在列回地球后要去的酒吧。片假名英文字母排了一串,他似乎还在继续想。
所以陆奥把事情交代得言简意赅:“高杉死了,葬在长州。这次回地球要不要去看看你早点决定,我好安排。”
退出,关门。
坂本花了十五秒的时间消化这句话中的信息,然后放下笔,搬出一个封好的箱子。
拆开来里面是几盒录影带,没贴标签。坂本随便拣了一盒放进播放器,坐到屏幕前。
开头的画面是与窗外别无二致的星空,漆黑一片中藏着点点光亮。
不久后,黑暗中的某个角落爆发出耀眼的光,迅速膨胀侵吞掉周围的一切,最后完全炸开洒下万千光束。照亮整个画面,也照亮隐匿在黑暗中,大大小小的无数星球。
像烟火。
录影带一盒接一盒地放着,屏幕上的绚烂光芒一次次绽开又最终暗了下去。没有声音的,安静绽放的烟火。
画面突然一滞,上下翻跳几次,最后变成黑白夹杂的雪花。
“啊……”
坂本打开设备,看到绞成一团的黑色带子。
门再次被陆奥打开。
“这里有设备出故障了么?控制间有警报。”
坂本把带子从磁头上一圈圈绕出来,取出没多长就卡住了。稍用力一拉,手上那头断裂,更多的仍缠在磁头上。
“那个箱子怎么开了,你不是说那是给人的礼物?”
“录影带,坏了。”
“笨蛋。”陆奥说完这句,就出了门。
“啊哈哈哈哈哈。”
等坂本把磁头弄干净,那盒录影带已经断成了好几截。他将收拾好的残骸都扔进箱子里,再把箱子拿去垃圾筒旁放好,等人来收。
转身那刻,某一侧的窗外又出现了刚才屏幕上的景象。光,扩散,炸裂,洒落,熄灭。
浩瀚无际的宇宙中,有着最盛大的烟火晚会,坂本一直想带高杉来看看。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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