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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河韵

四时河韵

作者: 费若木 | 来源:发表于2021-02-17 16:21 被阅读0次

    题记

    很久没有回到家乡的河边走走了。久到自己都忘了有多久。不知它还记不记得我,我是记得它的。它平静,安详,默不作声的流淌。直到现在我都没法忘记它第一次抚摸我时的感觉。惊喜,不安,又怀着期待。皮肤痒痒的,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脚下踩着的是软绵绵的沙土,一股一股从脚趾缝中涌出,直冲到水面,河就不再安静了。

    家乡的河名叫桐汭河,由桐水、汭水汇合而成,是一条古老的河流。桐汭河沿着村子的西北方流过,弯弯得像一把银勺,村子就安稳地躺在勺底,不知多少年。

    河养育着沿岸一个又一个村子,一代又一代人。村子起起落落,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它却始终不悲不喜,只作一个旁观者。看得久了,它将我们纳入身体,成为它历史的一部分。看得久了,我们将它刻在骨子里,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

    我不想去考证桐汭河悠久的历史,做这事的大有人在,不缺我一个,更何况我资历尚浅。我只能述于读者我和它的故事。

    立春过后,阳和启蛰,万物复苏。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大地开始解冻,蛰虫逐渐苏醒,河里的鱼也多了。“春来江水绿如蓝”,河水也绿如蓝。流动的绿色滋养着两岸的草木。许是借了河的绿色的缘故,草木愈发绿了。

    河的东岸是错落有致的旱地,越过旱地是一条河堤。河堤不长,呈月牙形半围着村子。河堤是父辈们挑着一担担土堆起来的。他们把这叫做“挑土方”,记公分的。河也有它辉煌鼎盛脾气大的时候。爷爷告诉过我,堤外的旱地以前都是河床河滩。只是现今这河破败了许多,没甚脾气。

    河堤内则是一大片青青草地。至于到底有多大,那时的我没有概念,现在凭着记忆也无法准确描述。反正大就是了,极目远眺,甚至和天连在了一起。草地平整,少见土包、坑洼。小时候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在没有人工的助力下,草地会生得如此光滑平坦似我的小腹。长大后我才明白都是因野草根系发达,纵横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千上万条须根如触手,牢牢地紧抓它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土里的,河里的水不断地被它们吸走。在这种吸引力的作用下,水附着沙土一齐在流动,不声不响。松软的沙土被一粒粒地排列,铺平。再加上风吹雨打,岁月洗礼。于是,青青草地成了我少时的天堂。

    我们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奔跑,跳跃,打滚,摔跤,翻跟头。草地如床垫,保护着我们。天为被,地为床,不知多少个下午,就这样被度过。

    除了嬉闹,我们还有别的游戏。放风筝是大家的最爱。那时的我们还不能到天上去看一看,也飞不起来。于是,风筝成了我们的寄托。谁要是能把风筝飞上天就如自己在天上飞了一回似的,会得意好几天呢。不过这种机会少之又少。

    儿时大家的家境普遍不好,很少有家长会舍得给自己的孩子买风筝。不买不代表不爱,反而爱得深沉。因为每个孩子的风筝上都多少会有父母的手印。风筝都是我们自己手工做的。孩子手里的风筝,成了一个家庭迎接春天的最好礼物。

    做风筝是个复杂的工程,光是准备工作就得耗费不少时日。要找到轻薄的伞布,细细的、干了的竹片,还有鱼线。竹片有时也用伞的骨架代替,不过很少,那时伞都金贵着呢。这些东西都得用又轻又结实的。重了脆了都不宜,重了风筝飞不高,脆了要散架。

    风筝不易做,即使做成,能真正飞起来、飞得高的也少之又少。往往我们都是几人合放一只风筝,有举着跑的,有拽线的,有放线的,有加油呐喊的,分工明确。放风筝是一拨人,收风筝,卷线又是另一拨人。可大多数时候,无论我们怎样努力地奔跑,怎样大声的呐喊,怎样娴熟的放线,风筝还是不听使唤,在天上飘不了多久就落了。我们也并不因此感到沮丧懊恼,依旧笑着闹着。笑声响遍整个草地,小草也时不时的对我们点头致意,像是对我们的认同。

    跑累了,我们就一字排开躺在河堤上。望着不远处的桐汭河,河面上飘只着一只竹筏,载着两个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大家叽叽喳喳,你一嘴我一嘴,抢着说出自己理想,对未来日子的憧憬。春天的太阳没那么刺眼,偶尔我们也会在指缝中偷瞄它。它回报以微笑,于是整个人都是暖暖的。

    可不论我们怎样笑闹都打动不了桐汭河。它始终安静,如一个长者,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一举一动。只有耐不住寂寞的鱼儿,会偶尔扑腾出水面,拨弄起水花,波纹一圈圈晕开,又渐渐消散。阳光撒在河面,河水好似流动的钢铁,让人见识到它的坚毅和冷漠。

    春天也不总是风和日丽,当小草冲破泥土发出嫩芽时,总会有毛毛春雨前来助阵。时晴时雨,这种天气会一直持续到清明前后。“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雨是温柔的,如女同学的秀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在脸上,凉凉的,痒痒的。这雨也是安静的,润物无声,飘入河中,河面没有一丝波纹。

    被春雨洗过的草地,绿得发亮,娇羞欲滴。草尖上时不时地会凝着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水珠。水珠包裹着细细的草尖,好似琥珀。空气中散着春天的味道,湿湿的,稠稠的,整个大地都在野蛮生长。艾蒿也不例外。

    艾蒿是用来做清明馍馍的。将采回的艾蒿同糯米、糙米拌在一起,磨成米浆,米浆也会被染上春天的颜色。磨好的米浆用细密的纱布裹着,吊在架子上,绿色的水滴渗了出来,起先成线状流下,后又断断续续滴落,到最后一滴都不剩。水滴落在盆里溅起的水花,浓稠如墨汁,只不过这墨汁是绿色的。

    河边草地上的艾蒿最好,一场雨过后,长得肥而美。爷爷会牵着那头陪伴他多年老黑牛,再叫上我,去河边采艾蒿。爷爷在前头,老黑牛在中间,我跟在后头。老黑牛被路边的青草吸引,走走停停,爷爷也不使劲拽它。老黑牛就随着它的性子挪步。

    走了好久才到河边。老黑牛一头扎进草窝,大快朵颐,不再抬头。我也没抬头,一直低着头在草地里寻摸,将艾蒿一颗颗掐断,放入篮中。不多会儿,手指头就绿了,如同春色。篮子渐渐满了,我抬起头来,四下寂静无声,和来时一样,未曾发生变化。只是老黑牛不知何时已经卧下,浑圆地肚皮起伏着,头对着桐汭河,嘴里嚼个不停。爷爷则坐在老黑牛旁边默默地抽着烟,也望着不远处的桐汭河。眼神深邃,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在刚刚下过雨的天空下,几片灰灰的云在河里慢慢地流着,湿湿的空气里只有老黑牛打响鼻的声音,一人,一牛,一条河,一片青青草地,这景象如画一般刻在我的脑子里。我就在这幅画里度过了一个下午。

    爷爷见我采满了一篮,便要起身回家,老黑牛挣扎了几下才立起来。回去时,我在前头,老黑牛还在中间,爷爷跟在后头。而桐汭河,在更后头。

    吃过了清明馍馍,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太阳也越来越高,越来越白。我们的快活日子要来了。

    “要热些,再热些,现在还不够。”阿龙气喘喘地说。

    “再过一个月吧,至少也得半个月。”说话的是云峰。

    “要不我下去试试?”泽涣咧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说着他就蹲下身,利索地脱掉鞋袜,卷起裤管,做出要下河的样子。我和阿龙也不拦着,只在一旁怂恿。夏至未到,水还是冷的。泽涣被我俩激了,抬起脚来,先是用脚趾头在水面点了点,进而将整只脚泡进河里,慢慢地走了下去。河水没过了他的腿肚子。“不行,不行。里面还是冷的。”泽涣转过身来,边说边往岸上走。

    只好作罢,我们四人回到河堤上,并排坐下,对着桐汭河指指点点。泽涣说得最多,在我们四人中他水性最好,也是最了解桐汭河。他知道这段河哪儿深,哪儿浅,哪儿有块大石头,哪儿有个坑,哪儿有旋涡,哪儿鱼多。所以,下了河我们都是跟着他走的。

    泽涣出生时,他奶奶找人给算了一卦。算卦的人说他五行缺水,要找补回来,日后才能平安顺遂。他爸拗不过老人家,只好想出这么个办法,名字中带水。泽涣姓江,这一下就多了两个水出来。“总该不缺水了吧?”老人家如是说道。

    说来也怪,泽涣喝水都比我们要凶。平日,我们只有在中午和晚上放学,回到家才会喝水,也只有到这时候才有水喝。那时是没有水壶可带的,学校里只有一口井,而那又是禁地,学校有规定,去不得。有时我们也渴,但还能忍受。泽涣不同,他渴得厉害,胆子也大,就经常找老师要水喝。老师人很好,不说什么。我们却总笑话泽涣是水桶。

    当数着日子过日子的时候,时间的车轮似乎转得慢了些,总也跑不快。我们隔三差五的还是会到河边去试水,试水的温度。有时是阿龙,有时是我,泽涣试得最多,云峰一次没试过。他一直说还没到时候,还不行。我们不信,可每次试完水都如他所说——时候未到。看来桐汭河还不想变暖。

    不知不觉夏至已过,在临近放暑假前的一个周末午后,太阳恶狠狠地烤着大地,青草无精打采,耷拉着脑袋。树叶纹丝不动,热气像是从地底冒出来似的,热烘烘的,蒸着青青草地也发了烫。氤氲着的热气,一股股的漂浮在草地上,围绕着我们,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应该可以了,我来试。”云峰擦着额头上的汗说道。

    云峰是班上成绩最好也最听老师话的学生。在老师眼中,他是“三好学生”,在大人们眼中他是品学兼优的乖孩子。不过我们都知道他骨子里不是这样的,旁人看到的都是面具,只有跟我们在一起他才会无所顾忌,自由坦荡。那年他只才十四五岁,有时却也似四五十岁般老道。云峰主意最多,经常能想出办法来,把我们已经玩厌了的把戏变得重又好玩有趣起来。他不大爱说话,可说话时都是认真的,说出的话也都是可信的。云峰和泽涣两家住隔壁,他俩要好得穿同一条裤子,形影不离。泽涣给云峰起外号叫“军师”,把自己叫“大王”。

    云峰慢悠悠地脱掉鞋袜,不慌不忙地的卷起裤管,再把鞋子摆放整齐,然后蹲下,先用手指在水面拨弄了两下,后又将整只手伸进水里,水面慢慢没过他的手腕。

    “你搞快点,快下去试试。”泽涣等不及了。

    云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试探着走下河去。

    “怎么样了?怎么样了?”泽涣急切地问道。

    “可以了。”云峰还是一如往常,语气平稳。

    云峰话音刚落,泽涣已脱得全身上下只剩条裤衩,大步冲下水去,溅起水花,搅浑了河水。泽涣飞起又落下的一只鞋子掉进草窝,惊起一群蝗虫,呼哧呼哧地飞远了,落去别处。岸边芦苇丛中的野鸭被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惊扰,慌乱地扑腾着,不知该如何是好。上游不远处有钓鱼的人冲我们喊道:“你们几个小娃子,别往深的地方去哦,招呼水猴子。”我们只是笑笑并未答话。关于“水猴子”大家都心照不宣,只是大人用来吓唬小孩不要下水的善意的谎言,类似“小孩子不能玩火,玩火要尿床”。

    桐汭河热闹了起来。泽涣用力拍打着水面,飞起的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水面已盖住他的腰部,行走越来越困难,他干脆做跳水状往前一跃,“啪”地一声拍在水面。泽涣往前游了一段,调转头冲我和阿龙喊:“快下来,好快活,快!”

    阿龙是我们四人中水性最差的,算是半只旱鸭子。他只会狗刨,而且只能刨出去几米远。

    “不喝饱水哪能学会游泳。”泽涣冲阿龙喊道。

    “走,我俩下去。”说话时我已站在河里。云峰则已游出岸边好几丈远,脚下踩着水,两手在水下不停地用力划,像船桨一样。

    “你不是龙吗,哪有龙还怕水的。”泽涣阴阳怪气地说。

    阿龙最终还是敌不过我们,畏畏缩缩得走下水来。泽涣好似鱼儿般灵活,在水里来去自如。时而仰泳,时而狗刨,时而自由泳,时而又整个人漂在水面,任河水带着他流。云峰不同。他一个人在河的中央练习着蛙泳,一起一落游得很是卖力。我们笑说他要做一只青蛙,他也不回嘴,只顾埋头苦练。

    我的水性只比阿龙稍好一些。我俩在浅水滩半走半游,不敢往水深的地方去。会游泳是一项技能,更是值得夸耀的本事。在跟我们一般大的孩子中,水性好的人说话都有分量一些。所以我和阿龙一直憋着一股劲,要超过泽涣。

    “泽涣!泽涣不见了!”阿龙大声喊道。

    云峰听到阿龙的叫喊声,停了下来,四下张望。阿龙有点怕了,又大声叫着:“泽涣!”叫声划过河面,惊起岸边草丛中的野鸟。上游钓鱼的人听到喊声也站了起来,朝我们这边望着。

    “我们去叫大人吧。”泽涣带着哭腔说。他低下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了。我和云峰也急了。这时云峰已游回到我们身边,急忙说:“走,我们叫大人去。”

    就在我们刚准备要上岸的时候,泽涣从水里冒了出来,嘴里喷出水来,如喷泉一般。“看,这是什么。”泽涣边喘着粗气边从水下举出块石头来,石头光滑,像颗巨大的鹅蛋。“我...我...我一个猛子...猛子扎下去,在水底...水底下抱着石头,走了几十米,几十米远。”

    阿龙破涕为笑,捧起水来朝泽涣泼去。“你吓死我们了,还笑!”

    我和云峰也朝泽涣泼着水,大家都笑了。上游的大人听到我们的笑声又站了起来,望了望,“你们几个小娃子把我的鱼都撵跑了。”

    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走吧,上去,游不动了。”泽涣第一个朝岸边走去。许是刚才在水里憋了太久的缘故。上了岸,我们四人光着身子躺在河堤上。

    “这太阳也太毒了,晒得疼。”云峰懊恼着。

    “等裤衩子干了再走,不然回去要挨打。”阿龙用手挡着眼睛。

    太阳是挂在天上的一个大火球,烤得我们皮肤越来越紧,越来越烫。

    “完了,肯定要脱皮,你看都晒红了。”泽涣用手摸着自己肩胛骨处,“火辣辣的,你们没有吗?”

    “我还好。反正你又不怕黑,都快黑成碳了。”我快速捡起自己的衣服,飞也似地跑下河堤。只听泽涣在我身后叫嚷着“你站住!看我不打死你!”

    回家的路上,泽涣一直说自己在水下走得有几十米远。阿龙不信,不信的理由是,泽涣在水下憋气的时间太短,根本走不了那么远。平地都走不到,更何况是在水底呢。我信阿龙,而云峰一直没发表意见,只是笑。

    (三)

    接下来的日子里,泽涣到底在水底走了多远,一直是泽涣和阿龙争论的焦点。他俩谁也说服不了谁。偶尔还会争得面红耳赤,这时我只好出来做个和事佬。云峰只是在一边看着,好像一直都有心事似的。

    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草地渐渐变枯,秃了的树一天比天多。时令已到寒露,一年中的大忙季节。大人们都去忙地里的活,该收的收,该种的种。大人抽不出空来,有时放学回家,我们要自己做饭吃。

    进入寒露节气,昼渐短,夜渐长。热气在不经意间退去,早晚寒气已略略逼人。单衣是穿不得了,要多添件衣裳。

    人换上秋装,大地也随之变了颜色。落下的树叶有的金黄,有的灰褐,有的紫黑。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的叶子装点着大地。风一吹,叶子在地上翻滚,有的滚进阴沟,有的滚进桐汭河,还有的滚进人家的门缝。滚进阴沟的慢慢腐烂,化作淤泥;滚进河里的,顺河而下,成了孤舟;而滚进门缝的,往往会被塞进灶膛,变成一缕青烟。

    说到烟,则不可不提野火。“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每年的秋天,我们都会放一把火。像是仪式,用来告别我们的青青草地。将它火葬,化作灰和烟。

    大人们忙着秋收,没空管我们。总是让我们挑几个山芋,装一兜花生,然后有多远滚多远。这是正合我们心意的,因为放火有了充足的时间。

    我们相约在河堤上集合。泽涣兜里揣着火柴,阿龙拿着瓦罐,是用来煮山芋、花生的。我和云峰则一人抱着几个大山芋,装着满满一兜的花生。只要动作稍大,花生就会蹦出来,阿龙就跟在后面捡起来扔进瓦罐。

    云峰说先放火,然后再煮山芋。火烧过的土是热的,在这样的土上挖的灶,煮起来快。我们依他。泽涣找了个干草窝,蹲了进去,“呲”的一声,起烟了,慢慢的火苗盖过了枯草。刚着火的时候烟是黄色的,随着火越烧越旺,烟成白色了。黄色的烟呛人,熏得人直流眼泪。

    火势发展得很快。火借风势,风助火长,不多会儿,就烧出篮球场般大小的黢黑来。火线断断续续,有的地方因枯草低矮,火渐渐熄灭。而有些地方因枯草丛生,火越烧越猛,我们就赶过去控制火势,以防闯出祸来。

    火离我们很近,在风中摇晃得火苗甚至能烤焦我们的头发。可我们不怕,反而觉得亲近。一个个脸都被烤得通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们四人中,阿龙是最怕下水的一个却又是在玩火时最勇敢的一个。他总是带头跳进火圈。火苗足有我们身高的一半,他一跃而过,落在被烧过的黑地里,腾起一阵草灰。他在圈里,我们三个在圈外,中间隔着一道越来越矮,越来越窄的火墙。

    云峰找着一块被火烧过的温热的坡地,开始着手他的工程——挖土灶。先在坡地上挖出足球般大小的洞来,再将顶部整平,从顶上开洞。顶上洞得往里开,不能离洞口太近,否则容易塌。不过这都不用我们烦心,云峰是挖灶的高手,选的位置好了,他甚至还能挖出个排烟口。

    我和泽涣将山芋和花生在河里洗净,在装上些河水,一起端了回来。阿龙则趁着这会儿工夫,在河边捡了一堆枯树枝回来。树枝都是涨水时顺着河水淌下来的。一切准备妥当,云峰将瓦罐轻轻地放在土灶上,稍微压了压,露出得意得笑来。“点火”。

    别看我们兴致高涨,信心满满,但通常情况下,煮出来的东西都是半生不熟的。一是因为我们急于品尝劳动成果,没耐心等;二是土灶的火力不够盛,还不足以将铅球般大小的山芋煮透。试过许多次都是这般结果,但我们乐此不疲,兴许下一次就熟了呢。我们总是怀揣着这种期待,一次又一次地挖灶、点火。

    捧着没熟透的,微微烫手的山芋、花生,坐在河堤上看那还在烧着的,却也即将熄灭的火线。黢黑已比之前大了好几倍,快有足球场大小了。在黑色中有两个土疙瘩,恰似两个被烤糊了的黑碳馒头。阿龙最喜馒头,他只要看到圆或半圆状的东西,都能联想到馒头。

    闻着不在呛人的烟味,与其说闻,不如说是吸。我们都觉得那味道好闻,有焦糊也有草的清香。不同季节的草地会有不同的味道。在我们所能看见的河的尽头,一轮红日静静地倚在青黑色山的山顶。用它最后一点余晖温暖着有好几处还在升起丝丝白烟的草地。

    等我们踩灭最后几处明火时,那山已吞下半轮红日。该回家了。空气湿了起来,有些阴冷,走在被火烧过的黢黑里,脚下的土还散着余温。有些地方还在冒着烟,我们也不再去管,让它自灭。带着一身烟火味和一串串黑色脚印,我们把那半轮红日甩远,把桐汭河甩远,也把那片黢黑甩远。

    (四)

    放过火之后,日头落得一天比一天早,天气也一天比一天寒。冬至,小寒,大寒,转眼已入隆冬。村子里随处可见裹着厚重棉衣晒太阳的老人、小孩。老人二三为伴,小孩三五成群,只要天气晴好,都会准时出现。

    老人们在议论着今年的收成好坏,是肥撒早了或晚了还是水蓄得太久,明年是不是要提前一些播种等等。总结完经验,老人们又根据以往的经验对接下的气候和明年的收成做出预测。中国是经验的社会,农村尤甚。

    小孩子们不懂也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关心他们喜爱想要的东西。他们在冬天里想要雪就如同在春天里想要风筝。当然,在盼雪这件事上,老人和小孩并无多大差异。只是老人内敛含蓄,不如小孩子直抒胸臆罢了。老人盼雪,只因瑞雪兆丰年。没有雪的冬天,预示着第二年庄稼地里虫多。这是经验也是科学。

    而我们也盼着雪。因为雪会是我们最好的伪装,被雪覆盖的草地则会成为我们的猎场。

    那时雪大,鹅毛大雪常有。积雪没过膝盖我没见过,但没过脚腕却是常见的。下过大雪之后,整个村子都是白色的。房子都较低矮,挡不住人们的视线,尤显空旷,也特别安静,脚踩在雪里的吱吱声在很远处都会被人听见。

    而有一个地方会更空、更静——河边的草地。每逢雪后,我们都要去草地“狩猎”。泽涣说就算是逮麻雀我们也得取个响亮的名字。我们就如他所愿。

    雪后的草地是另一个世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如果说春夏秋三季的草地是属于全村人的,那么在雪后,这草地只属于我们四个人。因为白雪无痕,没一个人的脚印,只有偶尔几条野狗,一些麻雀在雪地上作画。麻雀是迫于无奈,而狗则和人一样,他们在雪地上玩耍,奔跑,追赶,弄得雪花飞溅。

    面对这洁白一片,我们甚至都没有勇气踏上去,生怕破坏这份美好。白色是神圣纯洁的颜色。年少的我们看见白色会如同看见棉被般感到温暖和亲切。

    可我们是带着目的来的。泽涣在经过了几番心理斗争之后,猛地跨进雪地,踩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现在回想起来,泽涣当年的脚印就如同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的那一枚般意义重大。

    见泽涣一只脚跨了进去,我们都既喜又怕。这草地我们再熟悉不过,可蒙上了厚厚的雪,草地变得神秘了,我们又得重新开始探索。泽涣深一脚浅一脚往雪地更深处走去,我和阿龙、云峰则谨遵他的“命令”,踩在他的脚印里走,不准再另外开路。想来泽涣是觉得自己走进这雪地已是罪过,他是不想我们再犯,更是不想给这雪地再添烦恼吧。

    循着泽涣的脚印,我们四人呈直线在雪地上跨步而行。到了雪地中央的位置,泽涣开口道:“就是这了。”于是我们卸下装备,做狩猎开始前的准备。

    阿龙在我们脚下清出一块空地来,空地上还有黑灰呢,是放火后留下的痕迹。云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苞谷,一把米,还有一小袋米饭,均匀细致地撒在空地上。我则把背在背上的筛子取了下来交给泽涣,又将挂在脖子上的长绳拴在一个尺把长的树枝上。一切准备就绪。泽涣拿起树枝,“你们原路返回,躲远点儿,我去支筛子。”泽涣说着话顺势蹲下身来,在雪地上留下了两瓣屁股。

    支好筛子之后,泽涣回来跟我们汇合。“这样不行,要有伪装。你看我们的衣服,麻雀老远就看见我们了。”云峰边说话边把雪往自己身上堆。我们也学着他的样子,动起手来。

    四个趴着的雪人一动不动,如蓄势待发的猎豹,躲在暗处注视着周围的情况。可趴了许久也不见哪怕是一只麻雀飞过。泽涣有点不耐烦了,“雪化了,衣服都潮了。”经泽涣这么一说我也感觉到裤子已经湿了些。“再等一会儿,要来了。”阿龙嘴里吐着白气,“都趴这么久了,不逮到哪划得来。”

    “来了,来了,别说话。”听云峰这么一说,我们都凝神屏气,盯着筛子。只见先是一只,后又两只,再是一队麻雀落了下来。它们先是围着筛子转圈,并不进去啄食。“该不会被发现了吧?”阿龙小声说着。

    那带头的麻雀想是饥饿难耐,终于还是将头探进了筛子,不过啄了一粒米之后立马又缩了回来,动作迅捷,显然是有准备的。我们也算得上是有经验的“猎人”,岂能被这雕虫小技骗了,我们按兵不动。周围的麻雀只在原地蹦跶,像是在等候号令。那头雀如此往复试探几次之后,放松了戒备,将整个身体都跳进了筛子。

    泽涣见状迫不及待地要扯绳子。云峰一把拉住,“等多进去些。”剩下的麻雀见没甚危险,便纷纷投入我们设下的陷阱,总有十来只。在忍受了寒冷,智斗头雀之后,终于迎来了我们收网的时刻。“要快,要使劲。”云峰悄悄地说。

    “啊!”泽涣的头摆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们的狩猎计划毁于一旦,麻雀听见动静,全都展翅高飞了。原来是一坨雪化了,掉进了泽涣的后脖颈窝里。他被冰水一激,忍不住叫出声来。虽然我和阿龙、云峰都理解,但还是嘴上不饶人,一个劲儿地埋怨他,怪他。泽涣可不管不顾,也不生气,还朝我们丢雪球。把之前给我们下的“命令”置之脑后,全然不顾了。我们三个奋力还击,打作一团。我们也成了雪地上的画家。

    结语

    说了这么多,也许有些读者会纳闷,“好像跟河也没什么关系呀”。是有关系的。阿龙死在河里,云峰和泽涣看着他被河水卷走。大人们问他俩阿龙是如何被卷走的。

    云峰说是泽涣要教阿龙游泳,把阿龙带到了深处。他俩不小心掉进了水窝子。泽涣水性好,游了出来。阿龙呼救,泽涣却无力。云峰离得太远,等游过来,阿龙已不知所踪。

    泽涣说是云峰在练习蛙泳时腿抽筋了,在水里挣扎。阿龙不管自己,扑腾着赶到云峰身边,被云峰一把抓住,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阿龙的水性根本支撑不了两个人,于是两人一起往下沉。末了,阿龙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推了云峰一把。云峰被赶来的泽涣接住,而阿龙却再也没回来。

    事发时正值暑假,我在外婆家小住。事后我才从大人们口中得知。父母不再让我和泽涣、云峰来往。我想和他们一起,却又不敢,不是怕父母责怪,而是缺少面对的勇气。多少次我都再怪自己,要是我在,或许不是这样子。偶尔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俩,四目相对,彼此的慌张和渴望都写在眼睛里。我们都知道,回不去了。

    至此,原本只隔了一道墙的两家人如今又多隔了一座山。墙随时可以拆,而这山似乎不可逾越。多年以后,我告诉父亲,我是信泽涣的。父亲叫我不要说与别人。我又能说与谁呢?

    出事后,那条河我很少再去了,想他俩也是。后来,几乎一夜之间,村里的石子路上多了许多挂车。一车一车的黄沙被运走,用于城市建设,而河一天一天的被挖空,旱地一块一块地在消失,青青草地也一寸寸、一尺尺的在塌陷。终于有一天,草地也消失了。

    河水浑浊,自不必说。河滩,草地,河床,整个连在了一起。到处都是土堆,有人说像千岛湖。千岛是真,可湖在哪儿呢?

    曾经河面平静如镜,可如今这镜子碎了。道道裂痕犹如爷爷脸上深浅不一的皱纹。破镜难圆,爷爷也已不在。再见了,我的青青草地。

     

    二零二一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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