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
我是在上一世纪1941年秋季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的。当时因为北京大学和师范大学都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而著名的燕京大学也已经在珍珠港事变之后被关闭,所以一些不愿受敌伪控制的学者们,就大都集中到德国天主教所办的辅仁大学来任教了。校长陈垣先生是一位严正的学者,他主持校务既不受宗教的控制,也不受日伪的控制。因此当时辅仁大学的教师中,真可以说是人才极一时之胜。关于这些往事,我在以前所写的一篇《纪念我的老师孙蜀丞先生》一文中已经有所记叙。孙先生是担任我们《词与词学》的老师,而储皖峰先生则是担任《唐宋诗》一课的老师。不过我却并未得有真正做储先生学生的幸运,因为《唐宋诗》是大学二年级的课程,而我当时则只是一个刚刚考进来的新生,没有资格选修这门课,但因为我个人非常喜爱诗歌,所以就忍不住先跑去旁听了。而且事实上,我只在课堂上旁听过储先生一节课。记得那一天储先生讲的是宋代的苏轼和陆游两家的诗。先生讲课并不斤斤于字句之琐细的诠释,而是注重在诗人的风骨和才情。讲课的详细内容我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在听讲以后,我却曾把听讲的感想和心得写进了三首小诗。现在就把这三首小诗抄写在下面:
其一
低讽如闻落笔声,
兴言啼笑自天成。
青山碧水崚嶒气,
有客高歌咏不平。
其二
自古诗人涕泪多,
一腔孤愤写悲歌。
每吟舒望遥山句,
始信文章挽逝波。
其三
自是春花富艳妆,
东坡五醉不为狂。
林梅陶菊谁堪并,
合铸新辞陆海棠。
就听课的整体印象而言,则先生之风度是一位温文尔雅、纯乎纯者的学人。只是当时先生的双腿双足都极为肿胀,所以先生当年来上课时,脚下穿的乃是两只宽大的拖鞋。关于先生腿足之浮肿,当时有两种说法。有人说,先生是患了风湿症。也有人说,是因为当时的北平沦陷已有四年以上之久,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沦陷区的物资严重缺乏,一般老百姓成年吃不到正式的米面,只能买到一种所谓“混合面”。那是一种棕黑色的粉状物,洋溢着一种酸腐的味道,没有丝毫粘性,不但不能包饺子或做面条,连一张饼也做不成。即使做成饼状也拿不起来,放在水中就碎成一块一块的硬块,实在无法下咽,我们就蘸了很咸的酱拌着这些碎块勉强吞咽下去。所以当时有很多人都因为营养不良患了腿足浮肿的病。
在我听过这一次课以后,先生就请了病假。及至第二年的早春二月,我们就听到了先生已经因病逝世的噩耗。当时同学们都非常悲伤难过,后来得知先生就埋葬在距离辅仁大学不远的嘉兴寺的墓园里,我们一些同学就相邀去吊祭先生。嘉兴寺是北京城内一座有名的寺院,始建于明朝弘治年间,原址坐落在地安门外西黄城根路北的一座高台之上。寺内既可以停灵,也可以做佛事。更有着一片不大的墓园。我对这一座寺庙留有深刻的印象,因为我的母亲于1941年秋天不幸因开刀手术感染病逝后,就曾在此处停灵,并且是在寺中办的佛事,然后才由此地运送到西郊祖坟去安葬的。这次重来寺中凭吊老师储皖峰先生,内心颇多哀感,当时也曾写了两首小诗:
其一
几回凭吊过嘉兴,
俯视新碑感不胜。
遥想孤吟风露下,
数丛燐火代青灯。
其二
列坐春风未匝年,
何期化雨遽成烟。
从今桃李无颜色,
啼鸟声声叫杜鹃。
岁月易逝,如今我已是九十三岁的老人。追思我当时听老师储皖峰先生讲课之事,已有74年之久。先生之德业文章固早已为世所共知,我现在只是记述我对先生的一点个人的感念怀思而已。
【2015.10.27,叶嘉莹先生给储小雷先生的复信全文。】
叶嘉莹,女,号迦陵,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家。1924年7月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1945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现为南开大学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曾任台湾大学教授、美国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客座教授、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并受聘于国内多所大学客座教授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名誉研究员,2012年6月被聘任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2015年10月18日,阿尔伯塔大学授予叶嘉莹荣誉博士学位,成为该校文学荣誉博士。 2016年3月21日,华人盛典组委会公布叶嘉莹获得2015-2016年度“影响世界华人大奖”终身成就奖。 2018年4月16日,叶嘉莹入选改革开放40周年最具影响力的外国专家。
后特注:届时93岁高龄,著名诗词学者叶嘉莹先生发给储皖峰先生后人,旅澳作家储小雷的回忆文章,纪念老师储先生。这穿透时空的回忆文字,是活的历史,再现了当年的师生情。这种尊师重义,率先垂范,可倾可佩,令人感怀。记之,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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